暴雨初歇,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棂格,在青石地面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卷和墨锭的沉郁气味,混合着窗外芭蕉叶上未干雨水的清湿。值房内异常安静,只有笔尖划过桑皮纸的沙沙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压抑的咳嗽。
陈延之坐在靠窗的书案后,一身青色的御史常服浆洗得挺括,衬得他身形略显清瘦。他面前摊开着三份文书:一份是昨日抵达的、关于黄河瓠子口溃堤的正式灾情奏报;一份是御史台收到的、要求协查防汛银亏空案的制书抄件;第三份,则是今晨通过墨羽特定渠道、悄然送至他手中的密简。
他的目光主要落在第三份上。
密简内容不长,却触目惊心。不仅印证了王同皎调查的地方截留链条,更补充了关键细节:“四万六千贯‘宫中急用’银,于三月廿三由控鹤监奉宸府一名叫高福的宦官持‘宫内采购特批’牙牌提走,未走户部转账,直接运入洛阳城南‘昌乐园’工地。该园为张昌宗新辟私园,占地千二百亩,引洛水为湖,叠石为山,据估算耗资不下十万贯。”
下面还附着几行小字:“高福,张昌宗贴身宦官,原司宫台杂役,因进献‘阳道复壮秘方’得宠。昌乐园总管为张昌期(张昌宗堂兄),监理工程者多来自张易之妻族韦氏商号。”
陈延之看完,将密简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细灰,落入一旁的铜盂中。灰烬无声,却在他心头压下千钧重石。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庭院里那株老槐树枝叶苍翠,雨后更显蓊郁。但陈延之仿佛能透过这太平景象,看到千里之外黄水横流的惨状,看到神都城南那座正在大兴土木的“昌乐园”里,工匠们用沾着血泪的白银,堆砌着极致的奢靡。
“陈御史,”值房外传来书吏恭敬的声音,“崔中丞请您过去,商议三司会审人选及章程。”
“知道了。”陈延之应了一声,迅速将桌上公文整理好,又将那份灾情奏报中关于“堤坝质量低劣”“物料以次充好”的段落,用朱笔仔细圈出。他起身,整了整衣冠,神色已恢复成一贯的冷静自持。
御史中丞崔玄暐的廨舍内,气氛凝重。除了崔玄暐,刑部侍郎裴谈、大理寺少卿李怀远已在座。三人皆面色沉肃,显然都意识到了此案的棘手。
“延之来了。”崔玄暐五十余岁,是个以谨慎着称的老臣,他示意陈延之坐下,“制书已下,此案由我御史台牵头,刑部、大理寺协理。女皇陛下旨意:‘务必水落石出,勿枉勿纵。’”他顿了顿,语气加重,“然此案牵涉河防大工、巨额钱粮,更可能涉及……宫中近臣。如何查,查到哪一步,需仔细斟酌。”
裴谈是个精干的中年人,接口道:“下官已调阅户部去岁至今所有与河南道防汛相关的钱粮拨付档案。账面干净得……太过干净。每笔支出都有州县印信、经办官吏画押,物料清单、民夫工食明细一应俱全。若只看账面,这二十万贯,每一文都花在了堤坝上。”
李怀远冷笑:“账面是死的,堤坝是活的。如今堤垮了,百姓淹了,账面上的‘金汤之堤’在哪儿?”他看向陈延之,“陈御史,听闻你与监察地方财政素有经验,此事你怎么看?”
陈延之早已打好腹稿,闻言从容道:“下官以为,查案当从三处着手:其一,实地勘验溃堤遗址,查验剩余物料,比对账目所载规格质量;其二,提审原武、阳武、卷县三县经办官吏、仓吏、乃至幸存民夫头领,厘清银两实物发放与使用实情;其三,核查所有经手官员、商户近年资产异动,尤其关注大宗不明来源的置业、入股等。”
他语气平和,条理清晰,避开了直接提及“宫中”的敏感点,却句句指向核心。崔玄暐微微颔首,裴谈若有所思,李怀远则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便依此议。”崔玄暐最终拍板,“裴侍郎负责协调刑部,调取相关官吏背景、资产档案;李少卿主持实地勘验与物料比对;陈御史,”他看向陈延之,“你心思缜密,负责提审关键人证,尤其是三县仓吏与工程监理。记住,一切依律而行,所有讯问需有完整笔录,人证物证需妥善保管。”
“下官明白。”陈延之垂首领命。他清楚,这分工看似寻常,实则将最可能接触核心线索、也最危险的“提审人证”任务交给了他。崔玄暐未必有陷害之心,或许只是认为他年轻果敢、背景相对单纯(狄仁杰弟子身份已渐被淡忘),更适合冲锋在前。
会议结束,陈延之没有回值房,而是直接带着两名御史台书吏、四名衙役,持公文前往刑部大牢——原武县仓大使赵德荣等人,已在王同皎控制下,于今晨被秘密押解至神都,移交刑部收监。
然而,当陈延之赶到刑部大牢时,却得到了一个让他心头骤冷的消息。
“赵德荣?”当值的刑部司狱一脸茫然,翻看着收监记录,“今日辰时确有一批河南道押来的案犯,共七人。但名录上……并无赵德荣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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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