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该是神都洛阳一年中最富生机与欢愉的夜晚。依照旧例,自正月十四起至十八,金吾弛禁,特许夜行。皇城端门前广场上,早已搭起高达二十余丈的巨型灯轮,缠缚锦绮,装饰金玉,点燃五万盏灯,璀璨如火山琼树。洛水两岸,各坊街道,家家户户悬灯结彩,争奇斗艳。士女倾城而出,车马喧阗,笙歌彻夜,整个城池仿佛沉浸在光的海洋与欢乐的漩涡中。
然而,今年的上元夜,这表面的喧嚣热闹之下,却似乎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紧绷与异样。或许是因宫阙深处那位女皇陛下已多年未曾亲临端门与民同乐,盛典的官方色彩淡了许多;或许是因控鹤监的张氏兄弟及其党羽,将大量财力物力用于自身享乐与权力经营,对这类“与民同乐”的庆典兴致索然,筹备便少了往年那种倾尽举国之力的奢华与精细;又或许是因朝堂上下的压抑气氛,无形中渗入了市井,使得那震天的锣鼓与璀璨的灯火,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少了些由衷的欢腾,多了些刻意营造的虚幻。
就在这光影交织、人潮涌动的夜晚,几股在黑暗中悄然涌动的潜流,借着节日的掩护,开始了他们极其谨慎、近乎胆战心惊的第一次试探性接触。
地点一:南市,归云居酒肆二楼雅间 “听松”。
此处并非顶级的销金窟,却因酒醇菜实、环境清幽且老板背景干净(传闻是某位致仕老吏所开),颇受一些不喜张扬的中层官员和武将青睐。今夜,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做东,宴请几位军中部将及好友,其中便有左骁卫中郎将王同皎。酒过三巡,气氛渐热,话题不免从军中琐事、各家趣闻,滑向了令人蹙眉的时局。
“……说起来,去岁冬那批本该发下的皮袄,至今还压在将作监,说是物料不足。”一位姓崔的郎将摇头叹气,“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哪能没怨气?这大冷天的,巡夜站哨,难熬啊。”
另一人接口:“物料不足?我怎听说,控鹤监前几日才从江南运来大批上等貂绒,说是要给二位张常侍制新氅衣?这物料,怕是都‘足’到不该足的地方去了!”
席间顿时一阵低低的嗤笑与叹息。李多祚握着酒杯,浓眉紧锁,沉声道:“慎言!此等话,出了这门,休要再提。我等武人,只管听令行事,护卫宫禁,朝堂上的事,非我等所能置喙。”话虽如此,他语气中的烦闷与无奈,却显而易见。
王同皎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方举杯道:“李公所言甚是。然则,将士寒暖,关乎军心士气,亦是护卫宫禁之本。或许……可寻个稳妥的途径,向上反映一二?毕竟,北门安危,系于将士同心。”他措辞谨慎,只提“向上反映”,未指明向谁,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李多祚。
李多祚看了王同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这位东宫女婿,年轻有为,不骄不躁,在军中口碑不错。他提及“北门安危”、“将士同心”,确是老成持重之言。只是这“稳妥途径”……李多祚心中微动,想起前两日,一位素来敬重、现已致仕的老上司,仿佛闲聊般向他问起军中近况,末了叹息一句:“国事艰难,正当倚重李将军这等忠勇之士,望将军善自珍重,以待时清。” 那老上司,似乎与秋官侍郎张柬之颇有旧谊……
李多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拍了拍王同皎的肩膀:“王将军年轻,却识大体!来,喝酒!这些烦心事,暂且搁下,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他岔开了话题,但王同皎从他短暂的眼神交汇与拍肩的力度中,感受到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的认同。
酒阑人散时,李多祚故意落在最后,与王同皎并肩下楼,在嘈杂的人声中,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王将军少年老成,难得。东宫……亦不易。若有闲暇,可常来我府上走动,我那不成器的犬子,正缺个骑射师傅。” 说罢,不待王同皎回应,便大步融入门外璀璨的灯河人海之中。
王同皎站在原地,望着李多祚消失在光影里的背影,心跳微微加速。这看似寻常的邀请,在此刻听来,却别有一番深意。“东宫亦不易”……这是李多祚首次在私下场合,如此明确地提及并隐含同情。他让自己常去走动,是真的只为教导其子骑射,还是……提供了一个日后可以更深入“走动”的由头?
张柬之府邸后门小巷。
子时初刻,灯市未歇,但坊间深处已渐归寂静。一道裹着深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入张府后门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巷口阴影里,早有张府老仆接应,不发一言,将来人引入,门扉随即无声关闭。
书房内,张柬之、姚崇、袁恕己三人早已等候。来人脱下斗篷,露出面容,竟是司刑少卿桓彦范(与桓彦范同名同族,掌部分京师巡防)。他虽与桓彦范同族,且名字仅一字之差,但性子更为谨慎内敛,职责也更为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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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张柬之直入主题,声音低沉。
桓彦范气息微喘,显然一路疾行而来,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