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观风殿内,盛夏的暑气仿佛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殿宇高阔,本该通风凉爽,可连日无风,那从洛水蒸腾而来的湿热水汽与殿中冰鉴散发的凉意在半空纠缠,形成一种黏腻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闷热。
武曌斜倚在临水的白玉凉榻上。
她身上只着一件素纱单衣,外罩淡紫罗帔子,发髻简单挽起,未戴冠冕,只用一支碧玉簪固定。七十九岁的衰老,在这个盛夏以一种不容置辩的方式侵蚀着她的身躯与精神。曾经那双能够洞穿人心的凤眸,如今常常涣散地望向殿外那片被烈日灼得发白的天空,目光里是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连她自己或许都不愿承认的、对时间流逝的无能为力。
凉榻前的紫檀木案几上,堆叠着今日待批的奏章。最上方一份是河北道关于今夏蝗灾的奏报,字迹密密麻麻。武曌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捏起奏章,展开。然而不过片刻,她的视线就开始模糊,那些熟悉的字体在眼前跳动、重叠。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她不得不闭目养神,手中的奏章滑落膝上。
侍立在一旁的上官婉儿悄步上前,捡起奏章,轻声唤道:“大家?”
武曌没有睁眼,只是微微摆了摆手,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念。”
“是。”上官婉儿展开奏章,以清晰而平稳的声调诵读起来。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字句关乎民生疾苦,但武曌听着,只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纱。蝗灾、赈济、调粮……这些曾经能让她瞬间打起精神、迅速做出决断的词汇,如今却只让她感到一阵阵烦闷与厌倦。身体深处传来的酸痛,头脑中挥之不去的昏沉,都在消磨着她最后的专注力。
“……请于洛口仓增调粟米二十万石,速发河北。”上官婉儿读完最后一句,静静等待。
许久,武曌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殿角那座正在缓慢融化、散发出寒气的青铜冰鉴上,问道:“前日……是不是已批过调粮?”
上官婉儿心中微凛,面上却依旧平静:“回大家,前日批的是从太原仓调十万石。洛口仓的这份,是今日新到的奏请。”
“哦……”武曌应了一声,声音拖得有些长,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那就……准了吧。令户部与河北道使者速办。”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天灾不断,百姓何辜……朕,是不是真的老了,连天时都不顺了?”
这话问得突兀,也沉重。上官婉儿不敢接,只深深垂下头:“大家忧心国事,万民感念。太医署说了,盛夏暑湿,最是耗人精神,大家还需多加休养。”
“休养……”武曌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朕倒是想。”她的目光扫过案头另一份奏章,那是关于营建新的佛寺以祈福的请示,落款处有张昌宗的附议。只看了一眼,她便觉得额角突突地跳着疼起来。“今日……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了,大家。”
“常朝……”
“大家,今日暑热异常,袁侍郎(殿中监官员)请示,是否暂停今日常朝?诸位相公与朝臣已在贞观殿外候着,但若大家圣体欠安……”上官婉儿小心措辞。这已是本月第三次因武曌身体不适而暂停常朝了。
武曌沉默了片刻。殿外隐约传来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更添烦躁。她最终叹了口气,那叹息悠长而无力,仿佛带走了她胸腔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罢了……让他们都回去吧。若有紧急事务,递牌子入觐。寻常事……就由政事堂先议着。”
“是。”上官婉儿领命,示意身边的小宫女出去传旨。她看着武曌重新合上眼睛,呼吸变得绵长而不规律,知道女皇又要陷入那种半睡半醒的昏沉状态了。她轻轻为武曌拉好滑落的罗帔,示意殿内侍立的宫女内监们放轻动作。
就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寂静中,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上官婉儿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来人是张易之与张昌宗兄弟。他们今日穿着极其轻薄飘逸的丝纱袍服,张易之着月白,张昌宗着淡粉,腰间佩着香囊,行走间带起一阵混合着龙涎香与年轻男子体息的暖风。二人面容依旧精致如画,在这沉闷的殿宇中,像两株过分鲜亮、甚至有些刺目的夏花。
“婉儿娘子。”张易之含笑点头,态度看似客气,目光却已越过她,投向凉榻上的武曌,声音压得极低,“大家今日可安好?我们兄弟特来侍奉汤药。”
上官婉儿侧身让开,同样低声道:“大家刚歇下。汤药在侧殿温着。”
张昌宗却已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凉榻边,蹲下身,仔细端详着武曌的睡颜,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评估的神色。他转头对张易之使了个眼色,用气音道:“阿兄,睡得沉呢。”
张易之也走了过来,他的观察比弟弟更细致。他注意到武曌眼下的青黑比前几日又重了些,松弛的皮肤在沉睡中更显苍老,握着罗帔一角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泛着不太健康的淡紫色。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