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过礼部侍郎与宗正少卿。”上官婉儿答道,“皆言王家礼数已备,郡主嫁妆亦按制筹办妥当。仪程拟参照亲王郡主下嫁常例,略有减等,以符东宫现状。吉日择于五月中旬者二,下旬者一。一切只待陛下示下。”
“略有减等……”武曌重复了一遍,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是该减等。东宫连遭变故,郡主又是小女儿,礼仪隆重即可,不必奢华,徒惹物议……也显得朝廷,体恤下情。”
“陛下圣明。”上官婉儿低声道。
武曌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奏表上。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那个在她记忆中已然模糊的、怯生生的小孙女如萱,又或许,是看到了更多更远的、关于李唐血脉、关于身后之事、关于权力平衡的模糊图景。
她知道韦氏不易。丧子丧女之痛,太子李显又形同废人,东宫全靠她一力支撑。这门婚事,或许是韦氏为女儿寻的出路,也或许……有别的盘算。但那王同皎,听起来确实还算妥帖,家世清白,不与张党为伍。自己当年一时之怒,铸成大错,对东宫,终究是亏欠了……
就……允了吧。就当是给那可怜的孩子一点补偿,给韦氏一点慰藉,也让自己心里……稍微好过那么一丝丝。
她缓缓抬起手。
上官婉儿立刻会意,将早已备好的、蘸饱了朱砂的御笔,双手奉上。
笔杆入手沉重。武曌的手腕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稳。她定了定神,用尽气力,将笔尖悬在奏表末尾的空白处。
笔尖的朱砂,因为颤抖,滴落了一小点在纸面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武曌视若无睹,深吸一口气,凝神,落笔。
字迹虚浮歪斜,甚至不如去岁秋日,但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而认真:
“王氏诚谨,同皎可用。郡主婚仪,依制办理,勿过奢靡,以示朝廷体恤。准以五月十九日吉期。钦此。”
十六个字,写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颓然松开手,御笔滚落在榻边锦垫上,带出一道歪斜的红痕。
上官婉儿连忙上前,小心地拾起御笔,用丝帕擦拭干净笔尖,放回砚台旁。然后,她拿起那份批了朱红的奏表,轻声问:“陛下,是否即刻交由门下用印颁行?”
武曌靠在隐囊上,闭着眼,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上官婉儿不再多言,捧着奏表,躬身退出内殿。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再次掠过榻上那道枯瘦寂寥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随即恢复平静,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殿门之外。
不久,正式的圣旨自宫中颁出。
“……安定郡主,柔嘉维则,宜配君子。左骁卫中郎将王同皎,忠勤武勇,家风清谨……天作之合,允协良缘。着于五月十九日,依制完婚。所有礼仪,交该衙门预备,务从俭约,以彰体恤。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旨意传至东宫时,太子李显正对着庭院里一株凋谢的牡丹发呆。听完宣旨太监的话,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喃喃道:“如萱要出嫁了?哦……好,好……”便再无他言,眼神依旧空洞。
而在修文坊王氏宅邸,王同皎与叔父王仁佑焚香设案,跪接圣旨。当听到“五月十九日,依制完婚”时,王同皎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喜悦、激动与沉甸甸责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臣,王同皎,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旨的内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迅速在神都洛阳的坊间巷陌、官署衙门荡开涟漪。安定郡主与王同皎的婚事,经历了近一年的议婚铺垫,终于在这暮春时节,由女皇陛下亲自定下了最终章程,成为板上钉钉、即将上演于初夏的一场皇家盛事。
只是,在这盛事表面的华美锦绣之下,有多少双眼睛正带着不同的心思注视着,有多少股暗流正因此而加速涌动,唯有身处漩涡中心或冷眼旁观者,方能窥得一二。
贞观殿内,武曌在药力的作用下,再次沉入昏睡。梦中,似有少年少女模糊的面容闪过,有欢笑声,也有啼哭声,最终都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与永不止息的咳嗽。那滴落在奏表上的朱砂,在她紧闭的眼睑后,仿佛化作了两年前夏日,那两杯毒酒刺目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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