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穿过贞观殿高窗上薄如蝉翼的霞影纱,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朦胧的光晕。空气里依旧弥漫着宁神药香与陈年殿宇木料的沉郁气息,只是那香气中似乎又添了几味新的、苦涩更重的药材。
武曌半倚在临窗的紫檀木嵌百宝软榻上,身上盖着轻薄的云锦丝被。她比去岁秋日时又清减了些许,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更加突出。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头顶绾成高髻,插着那支她戴了多年的赤金衔珠凤簪,只是那凤首垂下的流苏,似乎都因主人的萎靡而少了几分光彩。
她的精神,如同这暮春的天气,时有回暖,却总难持久。清醒时,目光穿过浑浊的眼底,仍能迸发出属于帝王的锐利碎片;但更多时候,是长久的昏沉欲睡,或在半梦半醒间,被阵阵袭来的胸闷与咳喘打断。御医署已换过数轮方子,效用却一日弱过一日。
此刻,她算是难得的清醒时分。榻边矮几上,摊开放着几份紧要奏章,但她的注意力,却被上官婉儿刚刚轻声呈上的一份奏表所吸引。
那是太子妃韦氏的亲笔奏表。
上官婉儿侍立在榻侧三步之外,手中捧着朱笔与砚台匣,身着浅绯色女官常服,面容沉静,眉眼低垂。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陛下近来的身体状况,也更明白此刻递上这份奏表的意义。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陛下握着奏表、已显枯瘦且微微颤抖的手指,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殿内一尊精致的玉雕。
武曌的目光,缓缓落在奏表的字句上。
韦氏的字迹,依旧是她熟悉的馆阁体,只是笔画间更显虚浮无力,透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疲惫与哀婉:
“……妾韦氏,惶恐再拜,泣血上陈。自长安元年(701年)夏,东宫陡遭大变,长子重润、长女仙蕙……蒙陛下……赐死……”
读到“长安元年夏”、“赐死”这几个字时,武曌握着奏表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与纸张的素白形成刺目的对比。
701年夏天……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张易之兄弟在她病榻旁,用那种惶恐又委屈的语气,禀报皇太孙与永泰公主“私下诅咒圣躬”的“恶行”。她那时头痛欲裂,胸闷气短,怒火与病痛交织,几乎烧尽了理智……那杯毒酒赐下时,她可曾有过半分迟疑?
有的。在之后的无数个日夜,尤其是病痛稍缓、夜深人静时,那点迟疑与悔意便会如同跗骨之蛆,细细啃噬她的心。那是她的亲孙儿、亲孙女。重润那孩子,性情温厚,颇有他父亲年轻时的影子;仙蕙也到了议婚的年纪,花朵儿一般……
两年了。这份愧疚并未随时间消散,反而在她日渐衰朽、愈发感到生命与亲情不可追挽时,沉淀得愈发沉重,如同殿内挥之不去的药味。
韦氏的奏表,只在这开头提了一句,便再无半字涉及怨怼或指责,迅速转入了正题:
“……幸蒙陛下天恩浩荡,未罪及妾与太子、幼女如萱,得以苟全性命,感激涕零,无日或忘……今有太原王氏子,左骁卫中郎将王同皎,自去岁秋蒙陛下恩准,与如萱议婚以来,其家谨守礼法,其人身端行正,诸般‘六礼’已行其五,只待陛下‘亲迎’恩诏。钦天监已择得吉日数个,伏乞陛下圣裁……”
奏表后半部分,详细罗列了王家依礼完成的各项程序,备办的聘礼清单,以及对王同皎人品、军功、家风不厌其烦的褒扬。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天恩”的感激,对“礼法”的尊崇,以及对女儿未来能得“良人”护持、安稳度日的卑微希冀。通篇没有一句提及东宫处境,没有一句暗示联姻的政治意味,只是一位丧子丧女、心如死灰的母亲,为仅存幼女谋求归宿的哀恳。
武曌看完,闭上眼,久久没有言语。只有胸腔里略显急促而带着痰音的呼吸,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上官婉儿依旧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她能感受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复杂而压抑的气息——愧疚、疲惫、权衡,还有一丝暮年之人对后辈婚事特有的、近乎麻木的审视。
“婉儿。”武曌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臣在。”上官婉儿立刻上前半步,微微躬身。
“王同皎……近来如何?”武曌没有睁眼,只是问道。
上官婉儿心思电转,她知道陛下问的不是表面上的“如何”,而是更深层的动向与风评。她略一斟酌,用最平稳客观的语调答道:“回陛下。据臣所知,王将军自去岁议婚以来,于左骁卫任上勤勉如常,治军严谨,无甚过错。朝野对其风评,多言其‘刚直可用’。去岁张奉宸堂弟之事后,其与张府少有往来,行事更为低调。此番为婚事,王家礼数周全,未闻有逾矩或张扬之处。”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陈述了事实,又隐含了“与张党疏远”、“低调守礼”的积极信息,却绝不添加个人评判。
武曌听罢,沉默片刻,又问:“礼部与宗正寺,对这场婚事,是何章程?”
“臣方才已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