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无窗,只靠墙边一座青铜仙鹤灯台照亮。鹤喙衔着的灯盘里,三根灯芯静静燃烧,火苗稳定,将室内的器物投出拉长而沉默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防潮草药气味,混合着陈年木料与卷宗纸张特有的沉郁气息,将这方不过丈许见方的空间,包裹得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茧。
韦氏坐在一张硬木方几后,几面光滑如镜,倒映着跳跃的灯火和她自己那张比数月前又清减了几分的脸。她未施脂粉,发髻只用一支素银簪子绾住,身上是半旧的藕荷色家常襦裙,袖口处隐约可见反复浆洗后泛白的纹路——自去岁那场巨变后,东宫用度虽未明着克扣,但内侍省那些惯会看风向的奴婢,送上来的东西便一日不如一日精致了。韦氏不在意这些,或者说,她将全部的心力,都投注在了眼前摊开的几页纸上。
纸是寻常的竹纸,墨迹却是新鲜的。这是半个时辰前,她最心腹的老宫人韦贞,通过那条以永宁坊宋媪为节点的隐秘渠道,从宫外辗转递进来的。纸上誊录的,是关于一个人的详细情报。
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几行字上:
“王同皎,字元明,并州晋阳人。祖仁皎,潞州刺史;父某,早卒。年二十四,现任左骁卫中郎将(正四品下),领禁苑北区巡防。贞观二十二年生,少孤,由叔父仁佑抚养。性刚直,善骑射,通文墨。开元元年(注:即武则天登基之年)以武举入仕,累功至都尉。去岁冬,张昌宗堂弟张昌期欲以其亲信充左骁卫录事参军,索贿未成,复请托于同皎,同皎拒之,曰:‘卫府录事,当择晓文书、明法度者,岂可以私废公?’昌期衔恨。”
她的指尖,缓慢地划过“性刚直”三个字,力道不重,指甲却在那粗糙的纸面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白痕。然后,她又划向“拒之”二字,这一次,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戳破纸背。
灯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某种幽深的光。
王同皎。
太原王氏的旁支。门第不算顶级,但也算清贵。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全凭自身武举入仕,军功累迁,这在重门第也更重军功的当朝,是一条走得艰难却也扎实的路。二十四岁,正四品下的禁军实职中郎将,不算拔尖,但前程可期。最关键的是——未曾婚配。
情报的后半部分详细列明:守母孝三年,孝满后投入军旅,常年驻防或外调,无心婚事。族中长辈曾为其议亲数家,皆因各种缘故未成。如今孝期早过,官职渐稳,正是议婚之时。
韦氏的嘴角,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锋利的评估。
“阿贞。”她开口,声音在密闭的室内显得有些低沉。
侍立在灯影暗处的老宫人韦贞立刻上前半步,垂首:“娘娘。”
“这王同皎的画像,可曾寻得?”
“寻得了。”韦贞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绢布卷轴,双手奉上,“是请画院一位不得志的待诏,假托为修撰《功臣图录》需用,暗中临摹的军中存档画像。虽不如真人传神,但形貌大致不差。”
韦氏接过,缓缓展开。
绢布上,用淡墨勾勒出一个身着明光铠的青年将领。画师笔法算不上高超,但抓住了特征:脸庞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嘴唇抿着,显得严肃;眉毛浓黑,斜飞入鬓;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画师特意点了瞳仁,墨色深沉,目光平视前方,不见闪烁,倒有一股坦荡坚毅之气。画旁有小字标注:“身长七尺八寸,姿仪英挺。”
韦氏看了许久,指尖在画中人的眉眼处虚虚拂过,然后卷起画轴,置于案几一角。
“二十四岁,未曾婚配,不附张党,甚至得罪过张昌期……”她低声自语,每个词都像是在唇齿间细细研磨过,“左骁卫中郎将,掌禁苑北区巡防……北区……”
她的目光移向方几另一侧摊开的一幅简易宫苑图,那是她凭记忆和零碎信息亲手绘制的。太液池、蓬莱山、各殿阁方位、禁军巡防路线……粗糙,但关键处清晰。她的指尖落在“太液池北岸”区域,那里标注着几处水榭、亭台,其中之一,被她用朱砂轻轻点了一个小圈——“听荷水榭”。
“听荷水榭……”韦氏沉吟,“地处僻静,却是左骁卫北区巡哨必经之路。申时三刻……据闻王同皎治军严谨,常于此时亲率小队巡视北苑。”
她抬起头,看向韦贞:“如萱近日如何?”
韦贞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低声道:“郡主仍是……沉默寡言。每日除晨昏定省,多数时辰在自己房中,有时看书,有时刺绣,有时只是望着窗外发呆。膳食用得极少,人比春天时又瘦了些。老奴瞧着,心里……”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韦氏闭上眼,袖中的手悄然握紧。长子重润、长女仙蕙惨死的画面,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那是一种钝痛,日日夜夜,从不曾真正停歇,只是被她用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压在心底,化为燃料,支撑着她继续在这绝境中行走。
片刻,她睁开眼,眼中已无泪光,只剩一片冰封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