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墨眉间那缕自泉州便凝结的沉郁,终于稍稍舒展。他示意马车缓行,目光细致地扫过田间正在翻土的农人——他们使用的铁锄头刃口雪亮,显然保养得当;不远处晒谷场上,老农正用一柄造型奇特的木扇车扬去秕谷,那扇车轴承处竟镶着铁件,转动时吱呀声轻而利落。“墨,你看,”青鸾轻声指点,“那扇车,可是华胥农工司三年前改良的‘东风式’?叶片曲度和咱们天枢城郊试验田所用,几乎一样。”东方墨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光。
前方出现岔路,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界碑立于路口,上书“巴南道·泸州界”,碑身被摩挲得光滑,显然常有人在此歇脚。界碑旁恰有一简陋茶棚,布幌子上墨迹淋漓写着一个斗大的“茶”字。东方墨命停车:“在此歇脚,问问路。”老赵将马车栓在棚外老槐树下,阿福已率先入内,看似随意地拣了张干净桌子,实则目光已将棚内三桌客人扫了一遍——皆是行脚商贩或本地农夫,无异常。
卖茶的是个五十余岁的跛足老汉,见来客气度不凡,忙堆笑迎上:“客官用茶?咱这儿有本地山炒青,也有闽地来的红茶末子。”小翠温声点了山炒青,又取出自带的茶具。老汉煮水时,东方墨状似随意问道:“老丈,看此地田亩整齐,水车也新,可是近年官府督修了水利?”老汉一边擦拭粗陶茶碗,一边摇头笑道:“官府?客官说笑了。咱们这巴南诸州,山高皇帝远,那些官老爷除了催粮收税,何时管过这些?”他压低声,“多亏了‘粟珍阁’。”
“粟珍阁?”青鸾适时露出好奇神色,“听名号似是商行?”
“正是商行,却和别家不同。”老汉提起铜壶冲茶,话匣子也打开了,“约莫是……693开始吧,咱们这儿来了位姓云的娘子,带着好些人,说是做粮食买卖。头一年秋收,粮价被几个大粮商压得低,云娘子却按市价高一成收谷,还现钱结算!当时多少人以为是骗子,结果真金白银,童叟无欺。”他眼中泛起感佩之色,“这还不算,第二年春旱,秧苗都快枯死了,粟珍阁竟拿出前年收的粮种,说是从海外寻来的‘耐旱稻’,借给农户种,秋收后按借一还一的比例还谷即可。您瞧见坡下那片最齐整的田没?那就是第一批种耐旱稻的。”
东方墨端起茶碗,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借粮种,不收利?天下竟有这般商家。”
“可不是!”老汉更来了精神,“这粟珍阁立了条铁规矩:丰年时,他们按略高于市价收粮储进自家粮仓;若遇荒年粮价飞涨,他们就开仓按平时平价卖粮。头两年还有人猜他们迟早要抬价,结果第三年川中大雨,别处米价翻了两番,咱们这儿,粟珍阁的米价硬是没动!打那以后,十里八乡都认这块招牌。”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客官是外乡人,小的多说一句:这粟珍阁还不止做粮食。看见那水车没?是他们请工匠来教着改的,比老式省力三成;村东头李木匠的儿子,前年被阁里选去什么‘学堂’学了半年,回来就会修那种带铁轴的扇车,如今是四里八乡的能人。听说……阁里还在山那边办了蒙学,穷人家孩子也能去识几个字,不收钱,只要求学了得教给家里人。”
此时,一位穿着半旧葛袍、头戴方巾的中年人路过茶棚,老汉忙招手:“王里正!这儿有客官问起咱们这儿的光景,您学问大,给说说?”那王里正停步,目光在东方墨等人身上一转,拱手为礼,神态不卑不亢:“几位远客有礼。可是途经此地?”东方墨还礼:“正是,欲往北去,见此间风物与他处不同,心生好奇。”王里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也不深究,只道:“本地僻处山野,赖天地滋养,乡民勤勉,又得善商相助,故少有饥馑之忧。所谓‘不同’,无非是百姓能得温饱,孩童能闻书声罢了。”言语简洁,却自有一股底气。
东方墨沉吟片刻,忽问:“里正方才提及‘善商’,可是粟珍阁?如此行事,长年累月,所耗甚巨,寻常商贾恐难维系。其主事者,图何?”
王里正目光微凝,认真打量了东方墨片刻,缓缓道:“云娘子曾言,其东家有训:‘量粟以准,惠之以诚’。所图者,非一时之利,乃‘民无饥馑之忧,市无腾踊之患’。初时我等亦疑,然十数年观其行,收粮售粮皆明码实价,账目每逢岁末张榜公布于各处分阁门前,任人查验。至于所耗……”他略顿,声音里多了一份深意,“听闻其商路通达四海,以他处之盈余,补此间之善行,或也未可知。世间之大,总有目光不囿于锱铢之辈。”
话至此处,远处传来清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