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神都洛阳还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皇城正门——则天门前的广场上,已是灯火通明。三品以上文武官员的马车、轿辇络绎而至,按照品级、职司,在执戟金吾卫的指引下,沉默而有序地排列。空气里弥漫着破晓前的湿冷气息,混合着车马身上的皮革、桐油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肃杀。
今日的大朝,不同以往。
官员们彼此相见,大多只是极短暂的目光接触,微微颔首,便迅速移开。无人高声寒暄,无人谈笑风生,连整理衣冠的动作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凝重。所有人的眼角余光,都不时瞥向两个方向:一是宰相张柬之那辆朴素至极的青幔马车;另一处,则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那辆装饰华丽、由八名控鹤监宦官护持的朱轮安车。
双方人马,泾渭分明。
卯时正,宫门隆隆开启。百官按序鱼贯而入,穿过漫长的龙尾道,步入巍峨的万象神宫。大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数百盏宫灯照耀下熠熠生辉,御座高高在上,此刻却空无一人。内侍省早已传出消息:圣躬仍不安,今日不临朝,一切政务,由太子监国,宰相禀处,紧要事由上官婉儿代传口谕。
太子李显坐在御座左下首特设的监国位上,身着绛纱袍,头戴远游冠,努力挺直腰背,但苍白的脸色和不时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极度惶恐。他的目光躲闪着,不敢与台下任何人对视,尤其当张易之冰冷的目光扫过他时,他几乎要缩起身子。
张柬之立于文官班首,紫袍玉带,手持象牙笏板,眼帘低垂,如同老僧入定。他身后,姚崇、桓彦范、敬晖、袁恕己等人肃立,个个面色沉凝,眼神坚定。另一侧,张易之、张昌宗站在靠近御阶的显要位置,身后簇拥着李迥秀、杨再思等党羽,人人脸上带着强作的镇定,眼底却难掩焦灼与阴鸷。
“朝——议——始——” 司礼宦官拉长的高唱,打破了大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按例,先是各部院禀报常规政务,兵部言契丹残部扰边,户部报江淮漕运新通,工部请修东都旧渠……皆是程式化的奏对,太子李显机械地点头,口中含糊应着“准奏”、“着部议”,额角已渗出细密冷汗。所有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些琐务上。
终于,例行政务奏毕。大殿内出现了短暂的、诡异的安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张柬之就在这片寂静中,缓缓出列。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整了整衣冠,双手高举象牙笏板,向着空置的御座,深深一揖。然后,他转身,面向百官,苍老却依旧清朗的声音,如同击破冰面的第一记重锤,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臣,秋官侍郎、同平章事张柬之,有本启奏!弹劾控鹤监奉宸令张易之、司卫少卿张昌宗,及其党羽李迥秀、杨再思等一十八人,蠹国害民,罪大恶极,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轰——” 尽管早有预感,但“一十八人”这个数字和“蠹国害民,罪大恶极”这等重词被张柬之当庭掷出,依然如惊雷炸响,震得许多人耳中嗡嗡作响。
张易之面色瞬间铁青,张昌宗则惊怒交加,几乎要冲出来喝骂,被身旁的李迥秀死死拉住。
张柬之对身后的骚动恍若未闻,展开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奏章,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交加的穿透力:
“臣等弹劾其罪,计一十八款!其一,贪渎国帑,侵吞黄河防汛专银十五万贯,致使瓠子口新堤溃决,三县淹没,生民涂炭,浮尸塞河!此乃动摇国本、祸及苍生之首恶!”
他每念一句,都稍作停顿,让那沉重的字句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其二,卖官鬻爵,败坏纲纪!自圣历以来,二张恃宠,公然标价:刺史十万贯,县令五万贯,郎将、校尉各有等差。致使宵小之徒,皆以财货进身;清廉之士,反困于草泽!朝廷名器,沦为市井交易!”
“其三,结党营私,把持言路!御史、谏官,凡有正直敢言、不附己者,必遭贬黜构陷。台省要津,多安插私人亲信。耳目闭塞,下情不能上达!”
“其四,凌虐百姓,强占民产!于洛阳城南强圈民田千二百亩,筑‘昌乐园’,役使民夫逾万,死伤不计。于剑南道私开金矿,于淮南道强购盐引,所到之处,民怨沸腾!”
“其五……”
一条条,一款款,从贪赃到害民,从乱政到败德,言辞犀利,证据确凿(至少听起来如此)。张柬之显然做了充分准备,不仅列举事实,更不时引用经典律条,声音由最初的悲愤,渐渐转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许多老臣听得须发戟张,眼中含泪,仿佛看到了久违的、属于朝廷的脊梁。
当张柬之念到“其十八,心怀叵测,离间天家,动摇国本”时,张易之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列,声音尖利地打断:
“张柬之!你血口喷人!分明是见大家圣体不安,便勾结朋党,欲行伊霍之事,铲除大家身边忠良,意图不轨!尔等所举,皆系捏造构陷,有何真凭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