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是匆忙赶来,身上穿着常服,发髻微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关切。他先向女皇榻前深深一礼,随即起身,目光快速扫过婉儿手中的奏报,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霾,但面上却立刻换上了悲愤与委屈交织的表情。
“大家!”他声音带着哽咽,跪倒在榻前,“大家要为奴婢做主啊!外间那些小人,见大家圣体违和,便勾结串联,欲以莫须有之事构陷奴婢与昌宗!那河防银之事,分明是地方官吏贪墨无能,酿成大祸,如今却想将脏水泼到奴婢头上!大家……奴婢侍奉大家这些年,一片赤诚,天日可鉴!”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中甚至逼出几点泪光,配合那张依旧俊美、却因焦虑而略显憔悴的脸庞,确有几分惹人怜惜。
武曌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张易之哭诉完毕,伏地不起,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与威严,尽管中气不足: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既然有人弹劾,三司自会去查。你既问心无愧,慌什么?”
张易之闻言一滞,抬头看向女皇,试图从她脸上分辨出真实态度。然而那张苍老病容上,只有深不可测的平静,和眼底深处那一丝他看不透、也从未真正看懂过的复杂光芒。
“大家……”他还想再说什么。
“朕累了。”武曌打断他,重新闭上眼睛,“你退下吧。好好当你的差,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张易之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能叩首:“是……奴婢告退。”他起身,又深深看了婉儿一眼,目光中带着警告与探究,才躬身退出暖阁。
帘幕落下,暖阁内重归寂静,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药香,和女皇略显粗重的呼吸。
婉儿重新跪坐回锦墩,心跳如鼓。方才那一幕,女皇的态度暧昧不明,既未如张易之所愿直接压下弹劾,也未显露出任何要严惩的迹象。这平衡术,在此刻山雨欲来的局势下,还能维持多久?
不知过了多久,武曌忽然又睁开眼,这次目光直直看向婉儿,锐利如昔。
“婉儿,拟旨。”她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是。”婉儿立刻铺纸研墨。
“着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加紧审理黄河贪赃案,务必查清每一笔款项去向,无论涉及何人,皆需彻查到底,不得徇私。”武曌一字一句说道,停顿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另,传朕口谕与太子:朕知他仁孝,然国事艰难,当常怀惕厉之心,多向张相国等老臣请教,不可懈怠。”
婉儿笔尖悬停,心中巨震。前一句是继续查案,甚至暗示可以查到“任何人”;后一句……却是明确让太子李显去“请教”张柬之!这几乎是在公然为东宫与宰相集团的接触铺路,甚至是一种隐晦的授权!
她强压心绪,将旨意完整誊录,请女皇过目。武曌看罢,微微颔首,示意用印。
圣旨送出,暖阁内最后一点精力仿佛也随之抽离。武则天瘫软在枕上,面色灰败,握着墨玉的手也无力地松开。玉身滑落,被她下意识地又攥住,贴在胸前。
“婉儿……”她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
“大家在,奴婢在。”
“你说……”她的眼睛望着帐顶,目光涣散,却又仿佛聚焦在极遥远的地方,“朕这一生,守住的……是什么?”
同样的问题,在贪赃案爆发前,她也曾问过。但彼时是喃喃自语,此刻,却像是在问婉儿,又像是在问虚空,问那枚冰凉温润的墨玉,问那个赠玉之人,问这浩渺苍天。
婉儿依旧无法回答。她只能更深地垂下头,将自己淹没在暖阁浓重的药气与无边的寂静里。
女皇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那样睁着眼,望着,许久,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渗入鬓边花白的发丝,消失不见。
窗外,夜风更疾,吹得檐铃乱响,如同丧钟前凌乱而急促的序音。而暖阁内,只有铜漏单调的滴答声,丈量着这位传奇女帝生命中,所剩无几的清醒时光,与无边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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