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张柬之府邸的后院书房,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遮住了所有烛光外泄的可能。室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灯芯被剪得很短,火焰如豆,勉强照亮围坐在紫檀木圆桌旁的三张面孔。
张柬之坐在主位,这位七十六岁的老宰相,身形已有些佝偻,但脊背依旧挺直如松。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在昏黄灯光下如同刀刻,眼神却锐利如鹰,不见丝毫昏聩。他的左手边,坐着秋官侍郎、同平章事姚崇,五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面庞方正,目光沉稳;右手边则是司刑少卿桓彦范,性格刚烈,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
桌上摊开的,正是王同皎密送来的供词、简图,以及陈延之通过秘密渠道传递的、关于赵德荣“失踪”和值房“失火”的补充报告。
“豺狼当道,竟至于此!”桓彦范终于忍不住,一拳轻轻砸在桌上,声音压得极低,却饱含愤怒,“十五万贯河防银!五万灾民!他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苍生?!”
姚崇轻轻按住桓彦范的手臂,示意他冷静,目光却看向张柬之:“张公,证据已如此确凿,尤其最后那四万六千贯流入‘昌乐园’,这是铁证。然此案牵涉张易之、张昌宗,乃至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党羽。女皇陛下虽下旨彻查,但态度暧昧。我们若直接以此弹劾,恐打草惊蛇,甚至……引来反噬。”
张柬之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抚过狄仁杰留下的那方端砚。砚体冰凉,墨池干涸,仿佛故人已逝的英魂。他记得狄怀英临终前,曾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清晰地说:“柬之……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然为臣者,当尽瘁事国,死而后已……若事不可为,当谋……非常之举。”
非常之举。
这四个字,如千斤重锤,在这风雨之夜,再次敲击着张柬之的心脏。他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
“姚相所言甚是。以此案直接弹劾,未必能一举扳倒二张。女皇……终究护着他们。”张柬之的声音苍老而缓慢,每个字却重若千钧,“然此案,恰是天赐良机。其罪孽滔天,民愤沸腾,可谓‘神人共愤’。我们无需立刻求其伏法,但需借此,做三件事。”
他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公开弹劾,造足声势。将此事摊在朝堂阳光之下,让满朝文武、乃至神都百姓皆知,张党是何等蠹国害民之辈!此乃夺其‘宠臣’光环,丧其人心大义。”
“第二,串联同道,积蓄力量。”他的手指移向姚崇和桓彦范,“借查案之机,你二人需暗中联络朝中尚存正气、对张党不满之臣。不必明言大事,只以此案为引,观其态度,结为奥援。尤其,”他顿了顿,“注意那些掌管文书、钱粮、律法关键位置的郎中、主事,他们熟知弊政,亦是未来……拨乱反正所需。”
“第三,”张柬之目光陡然锐利,“借此案,接触禁军。”
桓彦范和姚崇同时一震。
“王同皎送来此证,东宫之意已明。”张柬之缓缓道,“韦氏丧子丧女,与张党血仇不共戴天。其婿王同皎在左骁卫,已渐得人心。而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素来忠勇,对张党擅权早已不满。我可借商议‘保护案证人证、防备狗急跳墙’为由,与李多祚暗中接洽。禁军态度,乃成败关键。”
姚崇沉吟道:“张公思虑周详。然太平公主那边……她向来置身事外,此番会否插手?”
张柬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太平公主聪慧绝伦,最善审时度势。她与张党并无深交,反而因其母(武则天)宠爱二张,心生忌惮。此番贪赃案,民怨沸腾,她若聪明,当知张党已如朽木,不值得押注。我们不必主动联络,但她若暗中递来些许‘助力’,也不必拒绝。”
他看向窗外哗啦的雨幕,声音低沉下去:“此案,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旗帜。贪赃、害民、动摇国本——每一条,都足以让心怀忠义之士愤慨,让摇摆不定者侧目。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这面旗,高高竖起,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要清除的,不仅是二张,更是这祸乱朝纲、荼毒百姓的毒瘤!”
桓彦范重重颔首,姚崇亦面色肃然。
同一时刻,东宫深处。
这里的气氛比张柬之书房更为压抑,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韦氏没有点太多灯烛,只在妆台前燃了一盏。铜镜中映出她已不再年轻的面容,眼角细纹深刻,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冰。
妆台上,没有胭脂水粉,只摆着那对小小的金锁,和一张誊抄的名单。名单上是王同皎通过军中关系,暗中搜集的部分张党在禁军、乃至北门屯营中安插的耳目、收买的将领名字。
“母亲。”李如萱轻轻走进来,她已嫁作人妇,眉宇间褪去了少女稚气,多了几分沉稳与忧色。她将一件披风轻轻披在韦氏肩上,“夜深了,寒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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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氏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冰凉的手指让李如萱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