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国神都洛阳正笼罩在岁末的严寒与朝堂的低压中时,远在南洋深处的华胥天枢城,却依然浸润在温润如春的海风里。这里的冬季没有凛冽的朔风与皑皑白雪,只有天空更高远,海水更澄澈,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白色石阶与青翠植被上,泛着金子般柔和的光泽。来自海洋的暖湿气流与灵枢峰地脉的温润交织,使得这座环山面海的城市四季都沐浴在一种生机勃勃的安宁之中。
灵枢峰顶,“观澜台”。
此地并非宫殿庙宇,而是一处依天然巨岩稍作修整而成的露天平台。三面悬空,视野无垠,唯有一侧与山体相连,数株虬劲的古松从岩缝中斜逸而出,亭亭如盖。台上陈设简朴至极,仅有一张未经雕琢的青石桌,几张同样质朴的石凳,一套素雅的陶制茶具置于其上。此刻,石桌两侧,对坐着两人。
东方墨一袭天青色广袖长衫,未佩任何饰物,长发以一根温润的墨玉簪简单束起。他面向着浩瀚无垠的大海,目光似乎穿透了粼粼波光与遥远的海平线,投向更渺茫的时空深处。海风拂动他的衣袖与几缕未被束起的发丝,却丝毫未能扰动他周身那种渊渟岳峙的沉静。自灵墟仙岛破境、霜发复青丝后,他的容颜愈发显得年轻而富有生机,但那双眼眸中的沧桑与睿智,却沉淀得如同万古星空,静默中自有吞吐宇宙的气象。
坐在他对面的,是丞相李恪。
比起东方墨的出尘之气,李恪更显人间气象。他身着华胥丞相正式的月白色绣银线襕袍,腰束玉带,头戴进贤冠,仪表堂堂,气度雍容。十年的元首代理人重任,早已洗尽了他身为大唐吴王时的最后一丝贵胄骄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经政务磨砺后的沉稳、干练与深谋远虑。他的眉宇间刻下了几道浅痕,那是殚精竭虑的印记,眼神却更加明亮锐利,透着洞悉世情的明澈与掌控大局的自信。只是此刻,这自信中,掺杂着一份完成漫长使命后的释然,以及面对眼前这位亦师亦友、更是华胥开创者的元首时,发自内心的郑重。
石桌上,红泥小炉炭火正旺,壶中泉水初沸,发出细密的“松涛”之声。李恪挽袖,娴熟地温壶、置茶、高冲低斟,动作一丝不苟,带着唐人贵族特有的优雅与从容,却又毫无浮华之气。琥珀色的茶汤注入两只素陶盏中,热气氤氲,茶香混着海风特有的微咸气息,悄然弥漫。
“元首,请。”李恪双手奉茶,姿态恭谨而不卑微。
东方墨收回远眺的目光,接过茶盏,指尖触及陶壁的温润,轻轻颔首:“有劳。”他低头啜饮一口,闭目细品片刻,方道:“仍是顾渚紫笋?难得在这南洋之地,还能尝到如此正宗的江南春意。”
“是珊瑚上次从泉州粟珍阁带回的,存量不多,一直留着。”李恪也端起自己那盏,却未立刻饮用,目光随着茶烟袅袅,似乎陷入短暂的回忆,“算起来,自延载元年(694年)春,蒙元首与副帅信任,更承万民议事院诸位代表推举,恪受命代理元首之职,至今……已近十载了。”
他的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在空旷的观澜台上,随风送入东方墨耳中。
东方墨睁开眼,看向李恪,眼神温和:“十年光阴,于凡人而言,不算短了。更何况是治理一国,开拓新基的十年。怀仁(李恪字),这十年,辛苦你了。”
“恪不敢言辛苦。”李恪放下茶盏,正襟危坐,神情变得极其郑重,“若非元首与副帅当年远渡重洋,披荆斩棘,奠此华胥之基,立下迥异于中原的崭新制度框架,恪纵有微力,亦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十年,与其说是恪在‘代理’,不如说是在元首与副帅开辟的道路上,与内阁诸公、与万民议事院诸位、与华胥全体民众一道,学习、实践、摸索,试图将那些宏大的理念,一砖一瓦,筑成可触可感的现实。”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无数画面:天枢城从蓝图变为繁华都会;蒸汽机的轰鸣响起在工坊与舰船;各州府学院传出琅琅书声;《万民议事院组织法》、《监察院条例》等一部部律令条文从激烈的辩论中诞生;海商舰队穿梭于大洋,带来财富与远方的消息;还有大陆墨羽网络传来的种种情报,时刻提醒着他们旧世界的黄昏与华胥所肩负的“火种”使命……
“十年间,”李恪继续道,语气渐趋深沉,“恪时刻谨记元首当年所嘱:‘华胥非一人之华胥,乃万民之华胥;非一世之基业,乃文明之新火。’ 故行事决策,首重法度,次重民意,力求公正公开,分权制衡。幸赖元首与副帅所立制度根基深厚,内阁诸公同心协力,万民议事院集思广益,监察院刚正不阿,更有华胥百姓勤劳智慧,方能使国家机器渐入轨道,政令通行,民生改善,文教振兴,科技日新,海外根基日固。虽不敢称尽善尽美,其间亦有波折困难,然大体未偏离元首当年设定的航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似乎在整理最后的思绪,也似乎在积蓄说出下一句话的勇气。海风似乎在这一刻也凝滞了些许,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天枢港船舶出入的悠长号角声,打破这山顶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