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独自一人,斜倚在隐囊上。宫女内侍都被她远远地屏退到了外殿,连平日最得信任的上官婉儿,也只在更漏指向子时初刻时,进来轻声询问过一次是否就寝,得到的是一个疲惫而烦躁的摆手后,便再无声息。
殿内只点着寥寥几盏宫灯,光线昏黄朦胧,勉强勾勒出殿内奢华却空旷的陈设轮廓。御榻前的紫檀木案几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那份关于魏元忠案充满矛盾的三司会奏、以及张柬之等人的联名疏,都已被推到一旁,仿佛不愿再多看一眼。
武曌睡不着。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可精神却像是被无数细线牵扯着,悬在半空,无法真正沉入安宁。闭上眼,白天的一幕幕便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浮现:张昌宗激愤指控的脸,魏元忠掷笏怒吼的须发戟张,朱敬则引经据典的沉静面容,还有朝臣们那一张张或惊骇、或愤怒、或畏惧、或麻木的脸孔……交织缠绕,最后都化作一种尖锐的噪音,在她颅腔内嗡嗡作响。
更深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混杂着愧疚、猜忌、孤独与自我怀疑的情绪。她想起了李重润和李仙蕙,那对被她亲自下旨赐死的孙儿孙女。就在两年前,也是因为张氏兄弟的构陷,她盛怒之下……如今,难道又要因为同样的两个人,因为同样似是而非的指控,将另一位辅佐她多年的老臣推向绝路?
“朕……真的老糊涂了吗?”她低声自问,声音沙哑干涩,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微弱的回响,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噬。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枯瘦的手腕上。那里,除了几道象征皇权的金钏玉镯,在贴近脉搏的内侧,常年系着一根极其不起眼的、已经有些磨损的深青色丝绳。丝绳的一端,隐藏在袖口深处。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有些费力地、颤抖着,去解那根丝绳的活结。手指因为衰老和长久未做这样精细的动作而显得笨拙,试了几次才成功。
丝绳滑落,带出了一枚温润的、触手微凉的物件,落入她的掌心。
那是一枚墨玉玉佩。
玉佩不大,形制古朴,通体黝黑如最深的夜,却在殿内昏黄的灯影下,流转着一层含蓄而温润的幽光,仿佛吸纳了万千星辰的微芒。玉身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圆润,正面用极其古老而精湛的微刻技法,镌刻着四个小篆体字——“常守本心”。
正是当年,利州江畔,那个神秘莫测的青衫男子东方墨,赠予还是少女武媚的“灵犀”墨玉。
岁月流逝,这枚玉佩却似乎并未沾染太多时光的尘埃,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只是那根系着它的丝绳,换过了多次。武曌将它贴身佩戴了数十年,从才人到昭仪,从皇后到天后,从圣母神皇到圣神皇帝……它见证了她一路走来的腥风血雨、荣辱浮沉,也承载着那个早已遥远、几乎被遗忘在权力尘埃下的承诺——“千年守护之约”。
此刻,将它握在掌心,那熟悉的温凉触感,竟让武曌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瞬。她将玉佩举到眼前,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四个字。
“常守本心……”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数十年的光阴,将她猛地拉回了那个江风拂面、星垂平野的夜晚。
(闪回)利州江畔,夜幕初临。 还是少女的武媚,独自在江边徘徊。江水汤汤,暮色苍茫。然后,她遇见了那个仿佛从画中走出的青衫男子——东方墨。他气质出尘,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他们互相欣赏,他将一枚墨玉递给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然后,许下了那个听起来荒诞却又莫名令人心安的“千年守护之约”。那一刻,少女武媚心中涌起的,并非对“千年”的奢望,而是对“本心”二字的震动与迷茫。她的本心是什么?是家族的期望?是个人的期盼?还是内心深处,那一丝对更广阔天地的懵懂向往?
(闪回)感业寺青灯古佛下。 太宗驾崩,她被送入感业寺为尼,前途未卜,日夜诵经,心如死灰。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她紧紧握着这枚墨玉,感受着那一点温凉,仿佛它是连接过去那个尚有憧憬的自己的唯一纽带。“常守本心……”她在心里默念,那时的“本心”,或许是对重返宫廷、改变命运的不甘与执着。
(闪回)二圣临朝,与李治并坐御座。 她已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才人或尼姑,而是手握大权的天后。朝堂之上,与高宗共决国事,与元老旧臣周旋角力。在无数个殚精竭虑、心力交瘁的深夜,她也会偶尔摩挲这枚玉佩,问自己:这份对权力的追逐与掌控,是否就是她的“本心”?还是在这过程中,有些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