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精神微微一振。朱敬则,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前些日子,为了平衡因魏元忠罢相而可能倾斜的朝局,同时也是看中其博学多才、素有清望,她将其擢升为宰相,入政事堂。新官上任,她还未及与之深谈。此刻召见,一来是想听听这位以学识着称的新宰相对时局的看法,二来……或许也是一种下意识的,想要跳出眼前张党与清流争执的漩涡,听听第三种声音。
“宣他进来。”
片刻,朱敬则稳步走入殿中。他年约五旬,相貌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崭新的紫色宰相常服,头戴进贤冠,举止从容,气度儒雅。行至御榻前合适距离,他一丝不苟地行觐见大礼:“臣朱敬则,叩见陛下。”
“朱卿平身。看座。”武曌的声音依旧带着倦意,但比之前稍显清晰。
“谢陛下。”朱敬则谢恩,在一张内侍搬来的绣墩上端正坐下,腰背挺直,目不斜视。
武曌打量着他,缓缓开口:“朱卿新任宰辅,连日想必已在熟悉政务。朕今日召你,是想听听,你对当前朝局……有何见解?”
这是一个开放而敏感的问题。朱敬则心知肚明,女皇真正想听的,恐怕不是泛泛而谈,而是对眼下最棘手的魏元忠案的看法。但他并未立刻切入主题,而是从更宏观的层面入手,声音平和而恳切:
“陛下垂询,臣诚惶诚恐。臣蒙陛下超拔,委以机要,日夜思之,唯恐有负圣恩。窃观当前朝局,陛下励精图治数十年,海内承平,四夷宾服,此乃亘古未有之盛世基业。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承平日久,则易生怠惰;权力集中,则易蔽耳目。此乃历代兴衰之常理,非独本朝为然。”
他顿了顿,见武曌静静听着,并无不悦之色,便继续道:“陛下天纵圣明,远迈前古。然近日臣观览奏章,听闻议论,深感政务之繁巨,实非一人一日所能尽察。朝堂之上,百官各司其职,本应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畅通无碍。然若上下壅塞,内外隔阂,则政令不行,弊端丛生。”
他仍未提魏元忠,但每一句话,似乎又都在为后续的谏言做着铺垫。武曌微微蹙眉:“朱卿所言壅塞隔阂,所指为何?”
朱敬则拱手,终于切入正题,但依旧迂回:“陛下,臣近日翻阅史籍,常掩卷深思。昔汉武之世,国力鼎盛,然晚年多疑,信任江充,酿成巫蛊之祸,骨肉相残,太子蒙冤,国力大损,实为盛世之悲歌。此非汉武不英明,实乃壅塞之祸也。耳目为近习所蔽,忠言难以上达,奸佞得以横行。”
巫蛊之祸,太子蒙冤……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针,刺入武曌的耳中。她握着扶手的指尖,微微收紧。
朱敬则仿佛没有察觉女皇细微的变化,继续以史为鉴:“再观前朝,太宗皇帝贞观之治,何以光耀千古?在于‘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魏征、王珪等诤臣,面折廷争,言辞激烈,太宗虽有时震怒,然终能纳谏如流,故得政治清明,天下归心。可见,朝堂有争论,非坏事也;有刚直敢言之臣,实乃社稷之福。若万马齐喑,唯诺诺之言是听,则危亡之兆显矣。”
他引经据典,将汉武晚年的悲剧与太宗纳谏的盛世并举,其意不言自明。既委婉地提醒了武曌偏信近臣可能带来的恶果,又巧妙地抬高了魏元忠这类“刚直敢言之臣”的价值。
武曌沉默着,旒珠后的目光深邃难测。她听懂了朱敬则的弦外之音。这位新宰相,没有直接为魏元忠喊冤,也没有指斥张氏兄弟,而是站在历史的、治国的高度,阐述“兼听则明”、“珍惜刚直之臣”的道理。这种方式,比张柬之等人的联名直谏,更易于让她接受,也更能触动她内心深处那份超越个人好恶、对帝国长远命运的考量。
“朱卿博通经史,所言……确有道理。”良久,武曌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然则,为君者,亦需明辨忠奸。若有臣子,自恃功高,言行失当,甚至……心怀怨望,又当如何?”
朱敬则从容应道:“陛下,明辨忠奸,首在查实情,核证据。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又云:‘不逆诈,不亿不信。’对于大臣,尤其是功勋卓着之老臣,若有指控,更需慎之又慎,证据确凿,方可定谳。否则,以疑似定罪,以诛心论人,恐伤国家栋梁,亦损陛下知人之明。昔日来俊臣、周兴之辈,罗织罪名,戕害忠良,几使宗庙倾覆,此乃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他再次引用来俊臣等酷吏的例子,这是武曌执政历史上不愿多提却无法抹去的阴影。朱敬则以此提醒女皇,构陷之风不可长,冤狱之害甚于猛虎。
武曌的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一些。她想起了狄仁杰,想起了那些年被酷吏迫害致死的臣子……难道今日,又要重蹈覆辙?因为两个身份可疑的“证人”,几句真假难辨的“密谈”,就要将一位三朝老臣、当朝宰相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头痛似乎又加剧了。她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再次闭眼。
朱敬则见状,知道今日所言已足够,过犹不及。他适时起身,躬身道:“臣愚钝之言,或有冒犯,唯出自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