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四名官员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们不敢看那滴朱砂,更不敢看御座上的女皇。
武曌也怔住了。
她看着那团刺眼的红,看着自己依旧颤抖不止、连笔都无法握稳的手。一阵冰冷的、彻骨的无力感,从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冻僵。
多久了?她有多久没有这样……连笔都拿不稳了?
记忆翻涌。她想起贞观年间,在太宗皇帝身边侍墨时,自己的字曾得天子夸赞“颇有风骨”;想起在感业寺青灯下,用颤抖却坚定的手抄写经文;想起废王立武的激烈朝争中,她代体弱的李治批阅奏章,朱批力透纸背,让满朝文武不敢直视;想起登基称帝时,她亲手写下“大周”二字,笔势雄浑,气吞山河……
而如今,一滴朱砂,就从她颤抖的笔尖,无力地滴落。
毁了工整的文书,也击碎了她强撑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名为“威严”的幻象。
时间仿佛停滞了许久。
终于,武曌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手指。
朱笔“嗒”一声轻响,滚落在案上,又带出一道歪斜的红痕。
她闭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力气。然后,她挥了挥手,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也是疲惫至极的决断。
“今日……”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气息不稳,“就到这里。”
她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而出:“详细章程,写成条陈……再报。”
“臣……遵旨。”四名官员如蒙大赦,又惶恐至极,躬身行礼,几乎是倒退着,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出了偏殿。
殿内重新恢复了空旷。
武曌没有立刻动。她就那样坐着,闭着眼,听着自己沉重而紊乱的呼吸,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沉重地搏动。眩晕感依旧没有完全消退,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和虚脱后的寒意。
过了许久,她才在内侍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
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她拒绝了更快的步辇,执意要自己走回寝殿。从偏殿到寝殿,不过百余步的廊庑,此刻却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
斜阳西垂,金色的余晖从廊柱的间隙斜斜射入,将她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那影子颤巍巍的,随着她的脚步艰难挪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终在廊柱的阴影中断裂、变形。
她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那扭曲晃动的影子。
看着那曾经昂首阔步、睥睨天下的帝王身影,如今萎缩成一个需要搀扶、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妪。
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的苍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噬咬上她的心头。
她忽然停下脚步。
搀扶她的郑氏和另一名老宫人连忙也停下,垂首屏息,不敢出声。
武曌微微侧过头,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望着廊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太液池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朕……是不是真的老了?”
那声音里,没有了朝堂上的威严,没有了质问臣工时的锐利,甚至没有了平日偶尔流露的、属于帝王的孤高。只剩下一个老人,面对不可抗拒的衰朽时,最深切的无力,与最纯粹的悲凉。
郑氏鼻尖一酸,眼眶瞬间红了。她张了张嘴,喉头哽住,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武曌也没有等她回答。
她重新迈开脚步,继续向着寝殿的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挪去。背影在斜阳余晖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独。
回到寝殿时,殿内已重新燃起了安息香,淡淡的、宁神的香气弥漫开来。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最后的霞光正在天际褪去。
张昌宗已候在殿中。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家常袍服,发髻松松挽着,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舒心的温润笑意,丝毫没有提及方才偏殿之事。琴案已摆好,一张焦尾古琴横陈其上。
“陛下回来了。”他迎上前,声音轻柔如羽,“臣新得了一味高丽参,已让御膳房配了枸杞、红枣,文火炖了两个时辰,最是温补益气。陛下略用些,可好?”
他没有问政务,没有提奏章,甚至没有多看那跟随武曌回来的、捧着未批完文书的内侍一眼。他仿佛只是一个最贴心、最纯粹的侍臣,眼中只有女皇的圣体安康。
武曌没有拒绝。
她被搀扶着在软榻上坐下,接过张昌宗亲手奉上的、温度恰好的参汤,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流入冰冷的胃腹,带来一丝微弱但确实的暖意。
这章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