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早就准备……”
“自闻潼关失守,便开始了。”沈青崖望向窗外——画中的窗外,西流之水永恒潺湲,“个山劝我出山,我拒了。非不愿,实不能。这些典籍,是我半生心血,更是华夏千年文脉所系。若带它们入红尘,战火兵燹,必化灰烬。不如藏于此画,待太平之日,重现人间。”
他转身,目光灼灼“而你,沈溪云,就是那个有缘人。”
十
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破北京,崇祯自缢。
消息传到苕溪,已是四月。沈青崖闻讯,三日不食。第四日,他取《水流图》至溪边,欲焚之。
沈溪云拦住了他。
“老先生,此画关系重大,不可毁!”
沈青崖惨笑“江山已亡,要此画何用?不如焚以为祭,告慰先帝。”
“画在,文脉在。”沈溪云跪下,“您不是说过吗?于板荡之际,犹不忍文脉断绝。如今正是最黑暗时,更需要留下火种。”
沈青崖持烛的手,颤抖不止。良久,他长叹一声,吹熄了烛火。
“你说得对。”他老泪纵横,“这画,交给你了。”
当夜,他将《水流图》仔细卷起,以油布、蜡纸层层包裹,装入特制的樟木筒。又取出另一卷画——是摹本,与真迹几乎无异。
“真迹你带走,藏于安全处。这摹本,我自有用途。”
沈溪云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史载,沈青崖晚年焚毁藏书字画,恐怕烧的就是这些摹本,以掩人耳目,保护真迹。
临别前,沈青崖赠她一首诗
倾盖如云如故人,相看已是数年春。
思君碧叶黄香事,人物江山等薄尘。
沈溪云和泪而和
纸上兵戈终是虚,豪言马革不如无。
可怜亡国无青眼,三寸霜毫半尺乌。
沈青崖听罢,大笑“好个‘三寸霜毫半尺乌’!笔可书丹心,墨可写青史,足矣!”
十一
临行前夜,沈溪云再次开启画中秘库。
她想记住这一切书香,墨韵,先祖最后的坚守。在库中,她发现了一本沈青崖的手札,记录他创造“画中界”的心得。末尾数页,笔迹凌乱
余穷究天人之际,偶得西流之法。然时空不可逆,生死不可逾,终是镜花水月。唯愿此画传世,待百年后,有缘人得之,知今时今日,曾有人以笔墨筑城,以丹青守土。则余愿足矣。
又林氏去后,余尝夜夜对画自语,若她芳魂有知,或可入梦。昨夜果梦之,伊人笑语如昔,曰“君作西流水,妾化东去云。云水遥相望,何必同归津。”醒后大恸,然亦释然。各安其所,各得其所,或许正是天道。
沈溪云合上手札,泪落如雨。
原来沈青崖早就明白,西流之水只是幻梦。但他仍倾尽心血,筑此虚幻之城,不为逆转时光,只为在绝境中,为文明守住一隅安放之地。而那枚凤首钥匙,那首暗示诗,都是他留给未来的线索。
他相信,总会有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候,来到此地,接过这薪火。
十二
临别那日,苕溪微雨蒙蒙。
沈青崖送沈溪云至溪畔。芦花飞雪,桂子落金,一切如画。他递来那把凤首钥匙“出画之法,以钥触画面右下朱砂印,逆时针三转。此去……珍重。”
沈溪云深深一拜“后世子孙,定不负所托。”
她取出钥匙,轻触虚空。空气中泛起涟漪,仿佛水面。她最后回望,见沈青崖立于桂树下,青衫沐雨,身影渐淡。
“老先生!您今后——”
“我自有归处。”他微笑,念出未完的诗句,“苕溪微雨水蒙蒙,溪畔朝颜斗酒红。老泪英雄谁会得,多因日日过惊鸿。”
涟漪吞没视野。
十三
再回神,身在修复室。
窗外仍是夜色,桂香依旧。工作台上,《水流图》残卷静静铺展,银粉在灯光下微闪。一切仿佛只是一瞬。
但工具包沉了许多。沈溪云打开,里面多了樟木画筒,以及那卷手稿目录。她颤抖着取出画筒,解开系绳——
真迹《水流图》完好无损。
画中,苕溪依旧西流,桐梧馆门扉微敞。桂树下,两人对弈。细看之下,那对弈者不再是沈青崖与她,而是两个陌生文士。题跋处,多了数行小字
凤凰入世不须啼,自向桐花深处栖。
眼底烂柯看不倦,十年赚得水流西。
癸未秋,青崖戏墨。甲申国变,补笔存志。
她轻触那枚朱砂凤印。指尖微热,仿佛握住了一只苍老的手。
十四
三年后,沈溪云在苕溪故地建“水流西”文献馆,展出沈青崖所藏典籍的数字化成果。开馆那日,秋桂如金。
她在馆中庭园,亲手植下一株梧桐。父亲手抄的杂录,她重新整理出版,附录了沈青崖的手札与《水流图》全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