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梧村。沈溪云心念急转,试探道“敢问……今夕是何年?”
老者笑了“崇祯十六年,癸未秋月。姑娘莫不是迷途失忆了?”
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明亡前一年。
沈溪云手脚冰凉。
五
老者自称姓沈,名青崖,在此隐居多年。见沈溪云孤身无依,便邀她入舍暂歇。
茅舍简朴,但满架图书,四壁悬字画。沈溪云一眼认出,正堂中堂那幅《孤松图》,笔意疏狂,与八大山人早年作品神似。但朱耷此时应只有十八岁,尚未出家,更未形成成熟画风。
“老先生这幅画,气韵非凡。”她斟酌字句。
沈青崖正在煮茶,闻言抬眼“姑娘懂画?”
“略知一二。这松树的皴法,似从倪云林化出,但更见孤峭。”
老者眼中闪过讶色,递来茶盏“山野之作,贻笑大方。姑娘从何而来?”
沈溪云无法实言,只道自江南来,家中经营书画,因战乱流离。沈青崖不再追问,只叹道“世道将乱,何处是桃源。”
茶是野山茶,清苦回甘。沈溪云啜饮着,目光扫过书案。案上铺着未完的画稿,正是她修复的那幅《水流图》。只是此刻画面完整自右向左,群山绵延,苕溪西流,村落点缀,至左端现出一座宅院,门额“桐梧馆”三字清晰。院中桂树如盖,树下两人对弈。
“这画……”
“闲来涂鸦。”沈青崖淡淡道,“画的是这苕溪百里景致。只是水流西去,不合常理,怕要惹人非议。”
沈溪云心中一动“小女曾闻,西流之水,或喻时光倒溯,或指心意反常。老先生笔下西流,可有深意?”
沈青崖持盏的手顿了顿。
良久,他道“姑娘可知凤凰栖梧的典故?”
“《诗经》有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正是。”沈青崖望向窗外,“凤凰非梧不栖,非醴泉不饮。而今梧柏凋零,泉源浊秽,凤凰何以自处?这西流之水,不过是痴人说梦——若光阴能逆流,若盛世可重来,若该留的人,能留住。”
他语气平淡,眼底却有深痛。
六
沈溪云在桐梧村住了下来。
她渐渐理清状况自己因触碰古画,穿越到明末的苕溪,遇到了先祖沈青崖。而《水流图》未完,沈青崖尚不知明室将倾,自己将面临何等抉择。
她不敢妄动历史,只以流离画师之女的身份留下,帮沈青崖整理藏书,摹拓碑帖。沈家“桐梧馆”藏书万卷,不乏宋椠元刊。沈青崖每日或校书,或作画,或与来访文友唱和。溪山清嘉,恍若世外。
但乱世阴影,终是迫近。
九月,有客自江南来。来人三十许,面容清峻,布衣草鞋,自称“个山”。沈青崖见之,大喜过望,执手引入书房,闭门长谈。
沈溪云送茶时,听见片段对话。
“王师溃于汝州……闯贼已破潼关……”
“南京方面如何?”
“马阮用事,党争不休,恐非祥兆。”
“天乎!祖宗三百年江山……”
她悄然退去。个山,朱耷早年的号。这位未来的八大山人,此刻还是明朝宗室子弟,正为国事奔走。
当夜,沈青崖在溪边独坐。沈溪云寻去,见他对着西流之水,默然出神。
“老先生。”
“你来了。”沈青崖不回头,“白日那位客人,是弋阳王孙。他劝我出山,赴南京任职,以图恢复。”
“老先生意下如何?”
沈青崖苦笑“我二十三岁中举,见朝堂污浊,便绝意仕进,隐居于此三十年。本以为可读书终老,不意遭此天地翻覆。如今国事糜烂,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朽,出山又能何为?”
沈溪云想起父亲手抄杂录中,有沈青崖晚年焚稿的记载。后人不解他为何自毁心血,有说悲愤,有说疯癫。此刻她忽然明白那不是疯狂,是清醒的绝望。
“姑娘,”沈青崖忽然道,“你初来时,问我这西流之水何意。今日我告你实言——这画,本是为挽留一人。”
“何人?”
“内子,林氏。”他声音低下去,“去岁病逝。她最爱苕溪秋色,曾说‘若光阴能如溪水倒流,愿与君重回年少’。我作此画,痴想若能绘出西流之水,或可逆转时光,再见她一面。”
月光下,老者眼中水光潋滟。
沈溪云喉头哽咽。她想起那枚凤首钥匙,想起同心结,想起“桐梧深处凤凰栖”的诗句。原来一切早有伏笔。
七
个山停留三日即辞去。临行前,赠沈青崖一幅《鱼乐图》,上绘三尾小鱼,悠游水草间。题跋“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沈青崖展卷良久,叹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