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
巨大的厂房,高耸的行车,地面上是厚厚的油污。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台台绿色的老式机床排列整齐,大多是几十年前苏联援助或者国内仿制的型号。
工人们穿着蓝色的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这里生产的,几乎全都是附加值低的普通机床。车床、铣床、钻床,技术含量不高,主要依靠规模和廉价劳动力来抢占市场。
尽管奉机集团在国内的市场占有率高达34%,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巨无霸。
可它的年利润,却低得惊人。
刘清明从资料上看到,奉机集团的年利润,甚至比不上一家位于南方沿海,规模不到其20%的民营机床企业。
这才是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出海并购的根本原因。
他们渴望拿到德国先进的机床技术,尤其是高端数控机床技术,来改变这种尴尬的局面。
可是,西斯公司在最后关头拒绝了核心技术的转让,让这笔交易的最大价值,打了巨大的折扣。
不过,德国工厂现成的生产线和经验丰富的技术工人,再加上西斯公司覆盖整个欧洲的销售渠道,依然给奉机带来了新的转机。
毫无疑问,此刻的奉机集团,正处在一个雄心勃勃、准备大举扩大产能、抢占市场的关键时期。
他们对于能不能立刻拿下西斯的核心技术,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孤注一掷的决心。
否则,他们不会对卡尔开出的一百万欧元咨询费,都觉得太高。
这其中,或许有讨价还价的成分。
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种惯性思维。一种不愿意再为看不见摸不着的技术,付出高昂代价的保守心态。
刘清明走到一台6140普通车床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正在加工一个轴类零件。
他看得出来,老师傅的技术很娴熟,动作干脆利落。
“师傅,忙着呢?”刘清明笑着搭话。
老师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跟着的万副总等人,点点头,没说话,继续干活。
万副总连忙上前介绍“张师傅,这位是国家发改委来的刘处长,下来了解情况的。”
老师傅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用沾满油污的袖子擦了擦汗。
“领导好。”
“师傅你别客气,我就是随便看看。”刘清明指着机床上的零件问,“咱们现在生产的,主要还是这些普通机床?”
“是啊,干了一辈子了,都是跟这些铁疙瘩打交道。”老师傅的话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平静。
刘清明又问“集团并购了德国的公司,大家伙儿都知道吧?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没有?”
“知道,天天听广播里说。”老师傅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我们能有啥想法,还不是领导让干啥就干啥。就盼着厂子效益好了,能多发点奖金。”
简单,朴实,却又无比真实。
这就是一线工人们最真实的想法。
刘清明点点头,接着问了一个问题。
“师傅,如果说,现在有一个机会。让集团拿出更多的钱去搞研发,去买更先进的技术。但代价是,未来一两年内,大家的工资和奖金可能都不会增长。您愿意吗?”
老师傅愣住了。
他身边的几个年轻工人,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朝这边看过来。
万副总等人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老师傅,等着他的回答。
车间里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在回响。
老师傅沉默了很久,久到刘清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领导,我们都是给国家干活的。国家让咱咋干,咱就咋干。可是……家里头,都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啊。”
他没有直接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
但他的话,已经给出了答案。
周围的工人们也都沉默着。
这种沉默,比任何响亮的回答都更具力量。
刘清明明白了。
这是国企的通病。
长期以来,国企在国家计划的羽翼下生存,既不需要真正面对残酷的市场,也缺乏对新技术研发的内在动力。
反正生产出来的东西不愁卖,盈利亏损都有国家兜底。
改革开放之后,一大批这样的企业倒在了市场经济的浪潮中。
活下来的,就像奉机集团这样,虽然适应了市场化,但身上依然带着浓厚的旧时代烙印。
管理松散,制度僵化,缺乏活力。
工人们更关心眼前的收入增长,而不是企业长远的未来。
不能说他们短视,这是人性使然。
结束了工厂的调研,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