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摆着一张相对干净些的椅子,椅背上搭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但明显看得出经常浆洗、领口和袖口有些微微发白的浅蓝色衬衫。椅子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磨得发亮的军用铝制水壶,还有一个白瓷杯子,杯壁上印着褪色的“先进工作者”字样,里面放着几支削好的HB铅笔。
那是赵云的东西。
他习惯坐在那个靠窗、光线好的位置,擦拭他的龙胆亮银枪,或者安静地看书,用那铅笔在资料上做着细致的标注。他做事一丝不苟,连物品的摆放都透着一种军人特有的整洁和规律。
此刻,那位置空着。
衬衫安静地搭着,水壶和杯子沉默地放着,铅笔整齐地排列着。
仿佛它们的主人只是临时出门,很快就会回来,拿起水壶喝一口温水,继续他未完成的分析工作。
但他不会回来了。
至少,短时间内,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苏雅的眼圈几乎是立刻就红了,她别过头去,用手捂住了嘴。陈九默默地看着那角落,嘴唇抿得很紧,眼神复杂。连一向跳脱的齐天,也收敛了所有表情,毛茸茸的脸上罕见的没有任何嬉笑,只是盯着那件衬衫,金色的瞳孔里仿佛有火焰在无声地燃烧。黑疫使捻动念珠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低垂着眼睑,看不清神情。
压抑。
死一般的压抑。
这种无声的悲伤和怀念,比嚎啕大哭更让人难受。
终于,还是齐天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猛地啐了一口,声音沙哑而响亮,带着一股刻意为之的粗鲁和暴躁。
“呸!晦气!看着就他妈来气!”他几步走过去,不是对着赵云的东西,而是狠狠一脚踹在旁边无辜的沙发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你说赵云那小白脸!平时人模狗样,装得跟个谦谦君子似的,屁规矩多得很!喝水非得用他那破杯子,说什么有纪念意义,俺老孙看他就是穷酸!抠门!”
他像是打开了某个泄洪的闸门,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语气极尽挖苦之能事。
黑疫使立刻接上了话头,他冷哼一声,语调平板却字字带刺:“阿弥陀佛。齐天大圣此言差矣。赵施主那岂是穷酸?分明是迂腐不堪。本座早就说过,他那般执着于旧主刘备,心魔深重,早晚误事。果不其然,为了个虚无缥缈的气息,便如此不管不顾,投身那等绝地,实非智举,简直是…愚不可及!”
他摇着头,仿佛在评价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也被这股情绪带动,或者说,我们也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对抗那锥心的疼痛。
我走到茶几旁,拿起那支“先进工作者”的杯子,用手指弹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上挤出嫌弃的表情:“就是!妈的,这小子平时看着挺精明,关键时刻就犯轴!一根筋!脑子里就认他那个刘皇叔!跟他妈中了邪一样!你说那混沌里头是能随便跳的吗?他妈的他当那是他家后院的水池子啊?想泡澡就下去?逞英雄!纯粹是给老子添乱!”
陈九站在一旁,听着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声讨”,张了张嘴,似乎想替赵云分辩两句,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眼神里的悲伤却愈发浓重。他默默走过去,拿起那件叠好的衬衫,轻轻抖了抖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苏雅听着我们越说越离谱,越说越难听,忍不住带着哭腔反驳:“你们…你们别这么说子龙!他…他那是为了…”
“为了什么?”齐天猛地打断她,声音提高,显得有些尖锐,“为了他那不知道死没死透的主公?为了逞能?还是为了显得就他忠义,就他勇敢,俺们都是贪生怕死的孬种?!妈的!想起来就火大!打架的时候没见他冲那么快!送死他倒是冲第一个!”
“伪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赵施主倒是深得此中三昧。”黑疫使阴阳怪气地补充道,“只可惜,地狱未必收他这等莽撞愚忠之魂。怕是只能在无边混沌中永世漂泊,连个超度的机会都无了。是吧,酆都大帝?可怜,可叹,更可…蠢。”他最后那个“蠢”字,咬得格外重。
“没错!蠢透了!”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几只铅笔跳了一下,“妈的!等哪天老子杀到西天,掀了灵山,把他那个宝贝刘皇叔揪出来,看他还有什么脸见老子!到时候非让他给老子洗一百年的马!不!刷一百年的马桶!”
我们三个大男人,就像市井泼妇一样,围着一个逝去(至少是暂时离开)的同伴的遗物,用最恶毒、最刻薄、最粗俗的语言不停地数落着、嘲讽着、批判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那弥漫在胸腔里、快要将人溺毙的巨大悲伤和失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们并不那么在乎,并不那么痛苦。
我们用冷嘲热讽作铠甲,掩饰内心最深处的不舍与崇敬。
我们说他的迂腐,是敬他的忠义。
我们说他的冲动,是敬他的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