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铁轨拉得老长,蒸汽火车刚喷出的白雾在暮色里慢慢散开,混着煤烟味、汗味和远处飘来的烤红薯香,在拥挤的人潮中弥漫。
江奔宇一手提着鼓囊囊的帆布行李包,另一手紧紧抱着刚满月不久的大女儿江玉涵,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蓝色卡其布褂子。他的媳妇秦嫣凤跟在身后,怀里搂着襁褓中的小儿子江杰飞,背上还背着一个塞得鼓鼓的包袱,脚步有些踉跄,额前的刘海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
“快到了,嫣凤,再撑撑。”江奔宇回头望了一眼,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透着沉稳。他的目光掠过广场上攒动的人头——有背着铺盖卷的百姓,有穿着中山装、提着黑色皮包的干部,还有背着书包、戴着红袖章的学生,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旅途的疲惫,却又藏着几分那个年代特有的拘谨与郑重。火车站的广播里正播放着《东方红》的旋律,断断续续的,被火车的鸣笛声和人群的嘈杂声盖过些许,却依旧顽强地回荡在暮色四合的广场上。
秦嫣凤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小杰飞大概是被旅途的颠簸折腾累了,此刻闭着眼睛,小眉头微微皱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奶渍。她腾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孩子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杰飞好像有点闹了。”她抬头对江奔宇说,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虑。
江奔宇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大女儿,小家伙果然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小嘴瘪着,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乖,玉涵,马上就有地方住了,爸爸给你找软乎乎的床睡觉。”他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声音放得格外柔和。
其实他心里也急,从红光公社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到县城,又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到省城火车站附近,一路颠簸下来,大人都快扛不住了,更别说两个还没断奶的娃娃。
他抬头四处张望,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挂着的“国营川省中心火车站招待所”的牌子。那牌子是木质的,刷着红漆,虽然有些地方漆皮已经剥落,但“国营”两个字依旧醒目。招待所是一栋三层的砖瓦楼房,外墙是那种常见的米黄色,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玻璃,几扇窗户里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楼前的空地上种着几棵老槐树,树枝繁茂,投下大片的树荫,几个旅客正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歇脚,手里摇着蒲扇,低声说着话。
“就是那儿了,我们过去。”江奔宇指了指国营招待所的方向,脚下加快了脚步。帆布行李包在他手里晃悠着,里面装着一家人的换洗衣物、几包晒干的红薯干、一小罐奶粉,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介绍信和几张粮票、布票。这些东西都是眼下出门在外的“硬通货”,少了一样都寸步难行。
走到招待所门口,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肥皂的清香扑面而来。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红袖章的中年男人,看模样像是招待所的门卫。他上下打量了江奔宇一家一番,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停顿了片刻,没说话,只是侧身让他们走了进去。
大厅里光线有些昏暗,天花板上挂着一盏老式的白炽灯,灯泡外面罩着一个简易的铁皮灯罩,发出“嗡嗡”的轻微声响。地面是水泥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有些地方因为年深日久,已经泛起了灰白。
大厅的左侧是一个长长的木质柜台,柜台后面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接待员,梳着齐耳的短发,穿着和门卫一样的蓝色工装,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她面前摆着一本厚厚的登记本,一支英雄牌钢笔,还有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杯。
柜台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几张宣传画,一张是“农业学大寨”,画着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农民在田地里劳作的场景;另一张是“抓革命,促生产”,上面的工人挥舞着铁锤,眼神坚定。墙角还放着一个红色的意见箱,箱子上的锁已经有些生锈了。
江奔宇走到柜台前,把怀里的大女儿往怀里紧了紧,腾出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你好,同志,给我一间房!”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在相对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女接待员抬起头,目光先落在江奔宇脸上,又扫过他身后的秦嫣凤和两个孩子,眼神里带着几分职业性的审视,随即露出了一个算不上热情但也还算礼貌的笑容,说道:“你好!同志,请出示一下你的介绍信。”
“好的!”江奔宇连忙应声,他早就料到会要介绍信,出发前就把这张薄薄的纸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一路上摸了不下十次,就怕不小心弄丢了。他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大女儿的头顶,示意她乖乖的,然后腾出一只手,从蓝色卡其布褂子的内袋里掏出了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介绍信。
这张介绍信是三乡镇革委会开的,纸质粗糙,边缘有些毛躁,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几行工整的毛笔字,大致内容是介绍社员江奔宇、秦嫣凤夫妇带着子女前往川省城探亲,沿途需在国营招待所住宿,望相关单位予以协助。落款处盖着三乡镇社革委会鲜红的印章,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