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得皇宫,暮色已笼罩全城。
杨炯扶着屠稔稔行至朱雀大街,正逢东市夜集初开。
千万盏灯笼次第亮起,恍若银河倾泻人间,将整条长街染得流光溢彩。
屠稔稔脚步虚浮,不经意间踩过青石板上的糖渍,那黏腻的琥珀色痕迹,原是白日里孩童嬉戏时洒落的饴糖,倒也透出几分长安市井的烟火气。
“松子糖嘞 ——”
“新到的扬州胭脂 ——”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屠稔稔忽觉手腕一紧,已被杨炯拽至糖画摊前。
只见老翁手持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糖汁流淌间,似有光华流转。
“来京多久了?” 杨炯忽的开口,语调平淡如寻常闲话。
屠稔稔神色漠然,冷冷回道:“尚不足半月。”
杨炯颔首,取过那只糖凤凰递到她面前,糖翅在灯笼映照下折射出细碎金光:“尝尝?”
这糖画却似一根刺,猛地扎进屠稔稔心间。她恍惚想起地牢中,嬷嬷们将蜜糖灌进她指甲缝,引得蚁群啃噬的酷刑,顿时一阵反胃。她挥袖将糖画打翻在地,琉璃般的糖片轰然碎裂,在青石板上溅起点点碎金。
卖糖老翁见状大惊,慌忙赔罪。
杨炯却神色自若,随手掷出一块碎银:“再画朵晚香玉。”
屠稔稔冷笑出声,眼中满是讥讽:“侯爷倒是好心!莫不是想让我死前再领略领略长安繁华?”
杨炯恍若未闻她的讥讽,接过新制的晚香玉糖画,抬手指向远处:“瞧那磨镜的老汉,每日申时摆摊,酉时收摊,五载寒暑未曾间断。”
铜镜映着暮色,将屠稔稔凌乱的鬓发晕染成朦胧的影,“长安城里三万六千户人家,大多不知朝堂风波,只求明日还能支起自家营生。”
“你绕这些弯子作甚?” 屠稔稔满心不耐,瞧着他故弄玄虚的模样只觉厌烦。
杨炯并不作答,径自带她穿行于街巷之间。
转过街角时,忽闻绸缎庄前喧哗震天,只见掌柜揪住个布衣妇人,怒喝道:“偷了云锦还想溜?走!去京兆府!”
那妇人怀中襁褓里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刺破暮色。
屠稔稔本能地要上前相助,却被杨炯扣住命门穴位,顿时浑身酥软,跌在他臂弯里。
“这是城西的赵寡妇,” 杨炯指尖微微用力,“她丈夫殁于二公叛乱。”
正说着,巡街衙役已匆匆赶来。
那妇人突然抽出剪刀抵住咽喉,凄厉哭喊:“我儿高热三日不退,救命钱啊!”
杨炯眉头微蹙,阔步上前夺过剪刀掷于地,沉声道:“动不动便以死相逼,成何体统!”
赵寡妇认出是杨炯,哭得愈发悲切:“侯爷救命呀!夫君的抚恤金已停发两月有余,不是说羽林卫护国有功吗?我家那口子,分明是为朝廷尽忠的呀!怎的说停就停呀!”
杨炯心下暗叹,这其中关节岂是三言两语能道清的?羽林卫又怎比得麟嘉卫?能拖到今日仍有抚恤,全赖老爷子从中周旋。
二公之乱本是内乱,单给羽林卫发钱,却对其他军卫不闻不问,早惹得众人怨声载道。朝堂上颜夫子等老臣岂会坐视?停发抚恤金,实则是各方势力博弈的结果,又岂是简单的赏罚之事?
当下敛了神色,温言道:“先顾着孩子要紧!速去仁善堂瞧病,药费记在王府账上。待孩子痊愈,便去东市王府绸缎庄谋个织工的营生。至于抚恤金,颜夫子早已下了停发令,往后莫要再提了。”
那妇人听了,一时怔在当场,待回过神来便要跪地谢恩,却被杨炯伸手搀住:“快些去罢!我也起于行伍,岂会不知你们的难处?”
待妇人抱着孩子匆匆离去,人群中忽有老妪颤巍巍走出:“侯爷,我家孙子也在羽林卫当差,这抚恤金怎的说没就没了?”
话音未落,又有汉子高声接话:“是呀!麟嘉卫的抚恤从未间断,我邻家小子战死于西夏,每月银子都准时送到家,怎的羽林卫就听了?不都是为国尽忠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满是不平之色,喧闹声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杨炯见四围人潮越聚越拢,抬手虚压示意安静,朗声道:“列位听真!按枢密院旧例,禁卫军战殁仅发三月军饷为抚恤,羽林卫多领的那三月,实是家父三番五次力争而来。至于麟嘉卫抚恤不断,只因那银子都是出自我自己,于朝廷无关!”
人群中立刻炸开了锅,有人高声质问:“既都是为国尽忠,为何颜夫子厚此薄彼?”
杨炯苦笑着摇头:“这等事,该去问颜夫子才是。”
言罢再不做停留,转身便走。
身后顿时喧嚷大作,只听有人议论:“听说颜夫子正筹办大学,专收寒门子弟。”
“敢情如此!读书人最瞧不上咱们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