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说的,可不止「诺贝尔文学奖」。”
李东:“……”不是「诺贝尔文学奖」,同时又在张潮这个作家“射程范围”内的,那只有……李东内心打了个寒颤,哪里敢追问下去,只能听张潮继续“自由发挥”。
张潮的声调变得有些冷漠、疏离,不再是之前的轻松,甚至带有点戏谑,他对着采访镜头淡淡地道:“我之前就说过了,我不介意诺贝尔奖有预设的价值观立场。
我向来认为,真正值得警惕的从来不是诺贝尔奖的立场,而是‘强弱对话’体系中,‘弱者’一方根深蒂固的权力崇拜。帕慕克先生或许认为我的抵抗是一种表演,但我想提醒他——
那些真正伟大的作家,从来不需要用奖杯去论证自己该站在历史的哪一侧。他们书写,然后等待历史选择站在自己这一侧。”
李东听到“他们书写,然后等待历史选择站在自己这一侧”这句话,忽然有种头皮炸开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自己手中的笔有千斤之重。
这样的警句,竟然要由自己记录下来?
他用略微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就是这么做的,是吗?‘书写,然后等待历史选择站在自己这一侧。’这才是你对我刚刚那个假设的回答——
如果有一天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你了,是因为评委们为你改变了他们的价值观立场,而不是你改变了创作原则,投入他们的怀抱?”
张潮下巴略微抬了抬,道:“「此地长眠者,曾比自己想象的更加骄傲!」”
李东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问下去,他翻了翻手里准备的问题卡片,竟然没有一个能和现在的情况对上。
最开始,他认为张潮的言辞不会那么激烈,结果张潮上来就把桌子给掀翻了,用难以想象的尖刻反击了帕慕克对他的批评;
接着,他觉得这是一场充满“八卦”意味的“私人恩怨局”,张潮会继续攻击帕慕克——他确实这么做了,但是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现在,采访已经完全奔着自己把控不了的方向去了。
李东的内心是既崩溃且骄傲,但采访还得继续,在采访室外全程监控的报社领导已经通过耳机进行指示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其实这就说回到最开始你拒绝和马悦然院士见面的原因了——这确实是一种抵抗的姿态,抵抗自己被诺贝尔文学奖背后的评价体系所同化。
我这样总结,你认为可以吗?”
张潮叹了口气,回答道:“我在厦大访学期间,和同学们说帕慕克一个人开启了土耳其文学的‘现代性之路’,这是一位文学巨匠的大手笔。
但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的文学走上‘现代性之路’,是有很多方式的。帕慕克先生代表了典型的‘外部认证’路径,依赖欧洲文学乃至诺贝尔奖的评价体系赋予其创作的合法性。
这么做当然没有问题,也是许多地区的选择。他们将现代主义、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引入本土文学的表述当中,用一种欧洲人更容易理解的方式创作杰作。
而我则坚持‘内部生长’路径,我想扎根在中国汉语文学的文化脉络当中,在与母语读者的深度共鸣中建立价值根基,在这个过程当中,所有外来的文学技巧,都要为此服务。
其实这两种路径本可以并行不悖,但当外部认证的体系试图吞噬内部生长空间时,抵抗就变得必要。这也是我在创作新过程当中绝不动摇的一点——
真正的文学创新永远诞生于作家与母语文化的深层对话,而非对国际奖项标准的揣度逢迎。这不是什么文化对抗的宣言,而是一个简单的事实——
文学的生命力,永远在于它能否在人类心灵深处播种,而非在评价权力体系的橱窗里展览。”
李东听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当中,直到领导在耳机里多次提醒他,他才惊醒过来,然后问道:“今天的采访,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我没有想到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背后竟然有这么宏大的民族命题。今天采访的最后,如果要你送一句话给帕慕克先生,你会送什么话呢?”
张潮沉思了一下,说道:“一句话吗……「历史会记住谁在书写星辰,谁在擦拭奖章。」”
李东听到以后,心中难掩兴奋,这句话可太犀利了,简直是对采访的最好总结,但是他仍然问道:“如果送一句话给读者呢?”
张潮微笑起来,声调也变得温柔,他轻声说道:“我还是给自己的书打个广告吧——翻开这本书时,你读到的不是我的文字,而是所有在异乡与故土之间跋涉的灵魂签下的永恒契约。”
采访结束了,张潮有些疲惫地站起来。
要反击一位世界范围内享有崇高声誉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对自己的批评,要说不做足准备是不可能的。力度、角度、高度,缺一不可。
既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孩子在大哭大闹地索要糖果,也不能过于克制,这样的姿态在这种语境当中不是谦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