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割大典的庄严与白日议事堂的激辩都已沉淀,天枢城并未就此沉睡,反而迎来了另一重意义上的盛事——自发的中秋欢庆。这并非官方组织的典礼,而是五十余年开拓岁月中,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带来的习俗融合与情感宣泄。当空皓月,如同上天为华胥这一历史性日子额外增添的圆满注脚。
城市的主要街道上,火龙舞动翻腾,由数十名赤膊汉子擎着竹木骨架、覆以彩绸的龙身,在锣鼓与呐喊声中穿梭,龙口不时喷出特制的、带着清香的草烟;各色灯笼汇成光的海洋,鱼灯、莲灯、船灯、甚至新近流行的蒸汽齿轮灯,争奇斗艳;孩童们提着兔儿灯追逐嬉笑,摊贩叫卖着月饼、椰糕、烤鱼串,香气混杂着海风,弥漫在温暖的夜空中。港口区,更有一场别开生面的“蒸汽花灯会”,工匠们将小型蒸汽机与彩灯结合,制造出会动、会喷气、甚至能简单变幻图案的机械灯盏,引来阵阵惊叹与喝彩。
欢乐是真实的,发自肺腑的。这欢乐不仅为中秋团圆,更为白日见证的历史,为脚下这片土地展现出的、与故土截然不同的生机与希望。
而在这一切欢腾之上,灵枢阁观星台的最高露台,却仿佛另一个世界。
青鸾没有参加任何庆典。她独自凭栏,身上依旧是白日那身月白常服,只是解去了玉冠,长发披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露台高悬,海风浩荡,下方城市的灯火与喧嚣如同隔着琉璃观景,清晰可见,却又遥远无声。唯有头顶那轮冰盘般的明月,清辉洒落,将她清瘦挺直的身影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边,也照亮了她掌中握着的一枚青玉佩——那是东方墨当年赠她的定情之物,形制古朴,仅刻有缠绕的云纹。
她的手很稳,指节分明,是长年握剑的手。目光越过下方璀璨的灯海,投向北方那深邃无垠的夜空。在那个方向,万里之遥,是中原,是长安,是洛阳,是上阳宫。
记忆如同被月光唤醒的潮水,无声涌来。
她想起许多年前,长安宫中那个被父皇太宗李世民抱在膝头、被母后长孙皇后温柔注视的小女孩。那时的宫殿,虽有争斗,却仍保持着一种属于“贞观”的、开阔而刚健的气度。母后早逝,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与暖。父皇去世后,九哥李治继位,那个曾被她称作“媚娘”的才人,一步步走上了权力的巅峰,成为了皇后、天后,乃至革唐建周的皇帝。
六十年了。从晋阳公主李明达到华胥军事院首席青鸾,从长安宫苑到南洋波涛,从学习宫廷礼仪到统帅舰队、钻研武学直至超凡入圣。故乡已成他乡,他乡却已成扎根的故土。
那个女人……现在怎样了?
白日里玄影送来的密报在脑海中浮现:“女皇武曌,入秋后病情时有反复,然神志依旧清醒……精力确已不济,对张党之依赖与对局势之掌控力,皆在持续衰减中。”
依赖张易之、张昌宗那样的人么?青鸾的嘴角浮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以她的精明与手腕,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时势所迫,还是权力异化的必然?她们走了截然不同的路:一个在旧世界的巅峰,以无上权术驾驭天下,却也陷入暮年孤寂与系统性的腐败;一个在新世界的开端,试图以制度与理性重塑文明根基,虽艰难却步履坚定。
血缘上,她们并无关系,但命运上,她们却因同一个男人——东方墨——赠出的两块玉,产生了奇异的、跨越时空的对照与连接。一块“灵犀”留在旧世界的权力之巅,一块‘青鸾’佩陪伴新世界的开拓之路。这或许就是墨当年所说的“守护”之约,在时光长河中演化出的、令人唏嘘的样貌。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佩。玉身传来熟悉的温润,仿佛能汲取到另一个人的温度与力量。
“在想洛阳的宫阙,还是长安的月光?”
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东方墨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露台。他同样未着华服,只一件宽松的葛布长袍,赤足走来,步履无声,如同融入了月色。
青鸾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顿了顿,才道:“在想,同一个月亮下面,人竟然能走出如此不同的路。”
东方墨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也望向北方。“她走的,是一条将个人意志与权术运用到极致、打破一切既有规则的道路。古今罕见,代价亦巨大。”他缓缓道,语气平静,“我们走的,是一条尝试建立规则、约束个人意志、让文明得以平顺演进的道路。前无古人,成败未知。”
“你说,她若是知道今日华胥情景,会作何想?”青鸾忽然问。
东方墨沉默片刻:“或许会不屑,认为这等‘慢吞吞’的议事选举,太过儿戏,远不如她乾纲独断来得高效有力。或许……也会有一丝怅惘,对自己一生心血所系的武周王朝,暮年竟不得不倚重张易之那等佞幸,而对另一种可能性,生出些许复杂的好奇。”他转过头,看向青鸾,“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证明了另一条路的存在,并且正在努力将它走通。”
青鸾终于转过头,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水,映着点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