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室窗下,茶已冷。僧燃木莲灯,焰舌吞吐,影动经橱。闽南甘饼余香混普洱醇厚,雨前湿气愈显分明。
“雨至矣。”苍声自后来。
声未落,雨点骤打芭蕉,砰然若古磬。继而万点连珠,沙沙声如蚕食素缣。
“此雨堪书经。”方丈临窗,“老衲今夜,思一铁塔,数段尘缘。”
蕉叶遗痕
雨彻夜。平明,藏经阁后院见扫叶老僧。帚过青石,水痕成扇,旋即化汽。
“居士寻物。”老僧直腰,非问是判。
“寻诗。”
“寺诗千百,居士所寻,其在蕉叶。”
愕然随行。过月洞门,入荒院。芭蕉数丛,叶背银脉翻卷。老僧拨开根处积叶,现假茎上淡墨痕:
池塘生春草
“谢客句,皎然爱引。”老僧拂汗,“此蕉逢雨显字,晴则隐。老衲守寺三十载,未见显时,然信之。”
“何故?”
“诗有不必人读者,人有不必世记者。”
临别,帚声又起:“若寻诗,可往新铸铁塔。诗在范模熔铁间,亦在铸铁人呼吸吐纳中。”
铁骨莲灯
寺东空地,铁塔已起五级。匠人歇晌,独一老匠坐生铁檐下,执錾修整莲花座。
“师不暂歇?”
“此座今日上三层,火候不可断。”匠人未抬头,声沉如铁。
仰观铁构。非木塔层叠之韵,乃铸铁板块相衔,榫卯皆隐于铁色。日光自铁板间隙刺下,地现刚硬光斑,恍见兵戈林列。
“若倒插地心之剑。”不觉自语。
匠人停錾:“善喻。木通天,铁镇地。然铁塔尤重——木可雕琢,铁须先铸其魂。”
其面纹如铁裂,掌中铁茧叠生。示怀中油布册,展某页,乃铁范图样。旁注蝇头小楷:
铁汁凝夜紫,莲灯照影寒。
千年铁骨啮合处,犹闻洪炉焰正丹。
“曾祖手泽。光绪年间,其参修开封祐国寺铁塔补铸。”匠人抚册如触婴肤,“铁塔铸法异于木构——先塑泥范,再铸铁胎,合如符契。曾祖言,开封铁塔历雷火三十七击、地震数十遭、洪水漫基三次不倒,非铁坚,乃法度严。”
“法度?”
“铸铁如作诗,多一分则赘,少一厘则崩。”指远处洪炉,“你看那铁汁,须臾凝固定型,无改无悔。故每块铁胎须算尽冷缩热胀之余地,留千秋沉降之空间。此非技,乃道也。”
忽闻钟鸣,匠人负莲花座起:“诗在第七层。然铁塔尤重根基——底下六层若无恙,顶层方是诗眼。”
丈室夜话
夜雨初霁,月出东山。丈室不燃烛,唯三盏铁茎莲灯吐焰。灯座铸铁而成,莲瓣却用薄铜,刚柔映照,满室流光曳影。
“见铸铁匠矣?”方丈注汤点茶,水声与铁灯毕剥声相和。
“言诗在七层,道在根基。”
方丈颔首:“李氏铁匠三代绝艺。其曾祖补开封铁塔时,见塔身琉璃砖隐现‘淳化元年’款识,乃知此塔本为木构,雷火焚后,宋人以铁瓷重铸。木塔化铁塔,形制未改分毫,此正法度传承之奇。”
忽有所悟:“今寺铸铁塔,亦是此法?”
“然。虽用新铁,然范本取唐制,法度承《营造法式》。”方丈推茶近前,“恰如诗道——谢客山水、皎然禅意、李杜风骨,载体或湮,诗心不灭。铁会锈,诗会佚,人不寿,唯‘如何活’可传。”
风入室,铁灯焰乱。壁上映出万道细影,如千年前造塔匠魂。
“请书心诗。”方丈展澄心堂纸,墨乃宋徽宗松烟遗制。
提笔竟空悬。谢客春草、皎然茶烟、铁匠炉火……诸般意象沉浮,却无落笔处。
“不知从何起。”
“便从眼前起。”方丈指铁灯,“铁茎擎铜莲,焰照千年暗。”
笔落纸惊。铁线篆体自笔端涌出,竟成三首:
其一
铁汁浇莲座,寒灯照影深
范痕犹带火,梵呗已沉金
其二
天罡凝锈色,地脉入螺纹
夜半风铃响,疑是铸魂人
其三
琉璃砖尚在,淳化字模糊
谁见洪炉夜,千载铁花酥
“此铁花酥三字妙。”方丈拊掌,“铸铁最绝处在凝时,铁汁溅如天花乱坠,旋即凝固定型,刹那芳华成永恒姿态。恰似人之悟道瞬间。”
灯焰忽爆,满室生辉。
塔成之夜
铁塔开光日,秋空如洗。七级铁色映日,玄光流溢,檐角铁马遇风,清响非铃非铎,似古剑相击。
方丈主法,诵经声与铸铁共鸣,嗡嗡然若大地低吟。李匠赤膊立洪炉旁,铁汁正沸,映其面如金甲神人。
“最后一勺,当浇塔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