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浸后,下面浮出另一行
焉知我辈非楚囚,忍看山河易帜旌。
梅梦微手一颤。她打来清水,将整本诗稿逐页浸湿。更多隐藏的句子浮出来在“晨嗟荒陋久”旁有“实则观今世犹胜安史”;在“薄今顽厚古”侧现“非薄今也,痛今之不复古之淳也”。
最惊心的是扉页那行“嫣然倾世先生点评”,水浸后变成了
嫣然评曰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然子建八斗,终困宓妃;太白千觞,难醒贵妃。今君谪此,岂非天意?
梅梦微连夜叩响窑门。
李慕白见到湿透的诗稿,长叹一声“到底瞒不住了。”
暴雨如注,窑洞里火光摇曳。他褪下半边衣衫,露出那枚桃花胎记“梅先生可信穿越之说?”
“穿越?”
“我本大唐天宝三年之人。”李慕白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年春日,我与杜甫、高适同游梁宋。在宋州古观得一奇遇——观中有口古井,每逢甲子年惊蛰,井水倒映月光时会现出漩涡。那日我醉后探看,失足坠井,再醒来已在此地。随身只有一管笔、半块墨,还有……”
他从枕下取出一卷帛书。帛已泛黄,上面用篆书写着
**桃红李白,李白桃红,春在水无痕,春在山无迹;
或雨或晴,或寒或热,好个风戏柳,好个春消息。**
“这是当时井边石碑上的谶语。”李慕白苦笑,“我原不懂,直到见你第一面。”
“见我?”
“你名‘梦微’,可知何解?”
梅梦微忽然想起家谱里的记载祖上梅嫣然,唐时女官,曾为翰林院编修。安史之乱后失踪,只留下一批诗稿,被后世称为“嫣然倾世先生评本”。
“难道……”
“嫣然是我的表字。”李慕白望向窑外夜雨,“而你,梅梦微,是嫣然第一百零三代孙。你家祖训里,是不是有一句‘遇腰悬桃花者,当以性命护之’?”
梅梦微倒退三步。那是梅家女儿代代口传的秘训,她七岁时听母亲说过一次,从未告诉任何人。
“这不是巧合。”李慕白展开帛书最后一段,“你看这行小字——”
梅梦微凑近,见帛书边缘有蚁头小楷
谪期九九,逢甲子而返。护持者需为梅氏嫡血,以当代之智,解前世之结,方开天门。
“今年是甲戌,不是甲子……”
“但今年有个闰五月。”李慕白眼中有火光跳动,“下一个甲子日,是闰五月初三。那日若井中月影再现,我可踏月而归。只是需有人在外护持,诵《离骚》以定心神,否则时空乱流会将我撕碎。”
“为何是我?”
“因为谶语应在你身上。”李慕白轻声道,“‘桃红李白’——我腰悬桃花,你姓梅,梅本为李科。‘春在水无痕’说的是你名中的‘微’,‘在山无迹’指的是这云岭。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嫣然倾世先生,就是千年后的你。”
三、轮回
梅梦微用了三天才消化这个事实。
她翻遍祖传笔记,在一本明版《唐诗品汇》的夹页里找到残笺。确是女子笔迹
“慕白兄坠井那日,我抢下他半块松烟墨。以此墨书写,遇水方显真言。后世梅氏女若见桃花胎记者,当知轮回未尽。我以毕生功德换他一缕诗魂不灭,穿越时空而再生。然每世只得三十六年阳寿,需在第三十六年甲子日归井,否则魂飞魄散。今我已老,托此笺于未来。护他,便是护华夏诗脉。”
署名梅嫣然,唐大历七年。
算来李慕白到此世,正是三十六岁。
梅梦微去问村里最老的寿星。百岁阿婆眯着眼说“村口那口古井啊,光绪年间还能照见月亮里的桂树哩。后来军阀混战,井里填了尸首,就再没人用了。不过老辈人说,那井通着天河,每六十年,井底月亮会变成金的。”
闰五月转眼将至。
这些日子,李慕白更加拼命地教书。他编了简易的《唐诗三百首》,用炭笔抄在草纸上;教孩子们平仄对仗,说“诗在,魂就在”。梅梦微发现他时常咳嗽,有次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你要瞒我到几时?”那夜她端药进窑,“是不是回不去,你就会……”
“魂飞魄散。”李慕白笑得云淡风轻,“但值得。这半年,我见了火车、飞机,读了鲁迅、胡适,知道华夏未亡,文明仍在。诗不再只是取悦权贵的玩意,孩童也能诵‘朱门酒肉臭’——这比回大唐,更让我欢喜。”
梅梦微的泪滴在药碗里。她忽然懂了祖上梅嫣然为何愿以毕生功德换此人重生——他不只是一个诗人,他是诗本身。
闰五月初二,最后一课。
李慕白教了《春夜喜雨》。孩子们念到“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时,窗外真的下起雨来。课后,十五岁的阿囡忽然问“先生,明天您还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