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机括,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如同清晨沾染了过多露水、不堪重负的草叶。这一下眨动,仿佛拂去了些许蒙蔽在心智之上的、厚重的尘埃与迷雾。视线艰难地、一点点重新汇聚起焦距,首先映入那一片模糊光影的,是冬梅那张近在咫尺、布满纵横交错的泪痕、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与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的脸庞。这张看了十几年、熟悉到闭眼都能描绘出的面容,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根最坚韧的、浸满了温情与回忆的丝线,将她从那片名为“自我怀疑”的、冰冷粘稠的虚无泥沼中,一点点、艰难地向外拉扯。
随后,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残余的茫然与巨大的疲惫,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那面静静矗立的鸾纹铜镜上。镜中,周影依旧在那里,身影比之前更加模糊透明,仿佛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脆弱得令人心颤。但那双与她一般无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却不再回避,不再躲闪,而是静静地、深深地回望着她。那目光,复杂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有关切,有与她同源的、深入骨髓的痛楚,有浓得化不开的、仿佛承载了数个世纪光阴的悲哀,但似乎……在那一片沉重的情感废墟之下,也顽强地透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微弱光芒,以及一种近乎认命的、带着某种解脱意味的平静。
我是谁?
这个如同诅咒般的问题,其答案依旧如同一座凭空压下的、铭刻着无数诡异符文的太古神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铅块。它像一道刚刚被强行撕开、尚未结痂的狰狞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皮肉外翻,不断地渗出名为“困惑”与“恐惧”的脓血。此刻,她却无暇、也无力去细细清理,去探究那皮肉之下的腐坏程度,去分辨哪些组织还在顽强地存活,哪些已然坏死。
因为,有一个更紧迫、更不容回避、更带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问题,如同在绝对黑暗中骤然引燃的、浇满了火油的巨大火炬,带着几乎能灼伤灵魂的炽热温度与刺破一切虚妄的锐利光芒,强行驱散了盘踞在她脑海中、啃噬着她意志的浓稠迷雾,为她照亮了一条布满荆棘、却必须踏足前行的路——
我要做什么?
镜魇那非人的阴影即将彻底笼罩现实,血月之夜如同悬顶的利剑,迫在眉睫。王启年,那个她曾真心实意唤作“父亲”的男人,已经亲手撕下了最后的人皮,显露出内里被权欲与黑暗彻底腐蚀的狰狞面目,甘为镜魇最忠实的爪牙,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亲手将她的生父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元凶!王府之内,昔日或许还有过欢声笑语的姨娘们,或已沦为眼神空洞、形同行尸走肉的傀儡,或正在那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镜界之中,为了保住最后一丝自我意识而苦苦挣扎、濒临湮灭。灵芝那冤屈的魂魄或许还未远走,周婉清那带着决绝恨意的身影或许正在某个角落承受着非人的折磨……还有顾青瓷、铁昆仑、冬梅,这些在知晓部分可怕真相后,依旧选择站在她身边,未曾放弃她、试图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的人。
如果连“我”的存在本身都变得摇摇欲坠、真假难辨,那么至少,此刻这具尚能感受温度、承载着愤怒、悲恸、不甘与责任的躯体之内,那汹涌澎湃、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意志,是真实不虚的!那对于正义与公道的渴望,对于复仇与守护的执念,是清晰无比的!
她不能就此前功尽弃,倒在这探寻真相的半途。不能因为一个或许永远无解的身份谜题,就放任那真正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邪恶肆虐横行,就辜负那些已然逝去的、以及仍在黑暗中咬牙坚持的、鲜活的生命!
一股奇异而强大的力量,仿佛从她四肢百骸的最深处、从灵魂即将碎裂的缝隙中被强行挤压、汇聚出来,带着一种破而后立、向死而生的惨烈决绝。周绾君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动了胸口的闷痛,使得她的胸腔因此而剧烈起伏,冰冷的、带着房中尘埃与泪痕咸涩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带来了劫后余生般的、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冷静。
她扶着冬梅那虽然纤细却异常坚定的手臂,支撑着虚软如同棉絮的身体,一点点,极其艰难地,从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站了起来。双腿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再次软倒,但她的脊背,却如同在狂风中挺立的修竹,努力地、甚至是倔强地挺直了。她不再将目光投向镜中那个与她命运诡谲纠缠的“存在”,而是毅然决然地转向一直守在一旁、面色凝重如水的顾青瓷,以及守在门口、如同铁塔般稳固的铁昆仑。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