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语无伦次地、急切地述说那些她认为确定无疑的、属于“周绾君”这个身份的、坚实的记忆基石。江南外祖家那白墙黛瓦的宅院,院子里那棵据说已有百年树龄、每到秋日便香飘十里的老桂花树,那位总是板着脸、手持戒尺、要求她背诵艰涩古籍的严厉启蒙先生,还有她第一次拿起绣花针,笨拙地想要绣一只蝴蝶,却不小心刺破指尖,那一点殷红的血珠和微微的刺痛感……她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诉说着这些细节,仿佛要通过这些鲜活而具体的过往,来牢牢锚定自己正在风雨飘摇中解体的存在感,来向自己、也向所有人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随着她强迫自己深入回忆,一些原本被忽略的、细微的、不和谐的杂音,却如同隐藏在华丽锦缎下的虱子,不受控制地、一只只地爬了出来,让她感到阵阵刺痒与寒意。
她记得外祖家院子里确实有棵老桂花树,那是她童年记忆里鲜明的标志。可当她努力去回想,关于那棵树开花时具体的香气是浓是淡,是清雅还是甜腻,树下那张常用来放置茶具的石桌表面有着怎样的纹理,边缘是否有缺损……这些本应清晰的细节,竟变得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反而是周影,有一次在她因思念江南而神情郁郁时,曾不经意地、用一种带着怀念的语气提起过,说那棵桂花树是罕见的‘金桂’品种,香气甜而不腻,悠远绵长,树下那张青石圆桌的东南角,有一道幼时被雷火劈中留下的、焦黑扭曲的奇特痕迹……
她记得那位启蒙先生确实很严厉,让她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可先生具体长什么模样?是方脸还是圆脸?鼻梁是高是塌?说话时是怎样的声线?是洪亮还是低沉?是否带有口音?这些构成一个人具体形象的特征,她竟需要非常努力地去拼凑,才能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周影,却在某次她因噩梦惊醒、心神不宁时,清晰地、仿佛亲眼所见般描述过,说那位先生右眉骨上有一道不甚明显、却贯穿眉尾的细小疤痕,让他看起来更显肃穆,而且他说话时,总是带着一点难以完全改掉的、柔软的吴语底层口音,尤其在念诗的时候……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性格,虽然算不上多么活泼外向,但也绝称不上沉静。她也会因为一朵漂亮的花而雀跃,会因为一只受伤的小鸟而难过,会偷偷爬树,会因为背不出书而被罚站时偷偷做鬼脸。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习惯于独自一人,越来越习惯于观察和思考,情绪起伏也越来越小,那种属于孩童的、纯粹的、未经雕琢的冲动与莽撞,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离她远去,变得陌生。而周影……周影的性格,似乎从一开始出现在她生命里,就是这般清冷、疏离、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与一种……仿佛沉淀了许久许久的、若有若无的沧桑感。
还有那些偶尔、毫无征兆地,如同深海鱼类般突然浮现在她脑海表面的、零碎而完全陌生的记忆碎片——那绝不是江南水乡应有的、广袤荒凉、飞沙走石的戈壁景象;那绝不是她一个深闺女子应有的、手持冰冷利刃与人近身搏杀时,掌心传来的粘腻汗液与肌肉紧绷的战栗感;一种深沉的、浓郁的、仿佛积累了数百年光阴都无法磨灭的、对某个模糊身影的、带着绝望与不甘的刻骨思念……
这些……这些难道不都是她自己压力过大、胡思乱想而产生的荒谬幻觉吗?难道……难道这些破碎的画面、陌生的情感,根本就不是属于“周绾君”的,而是属于……周影的记忆?!正在悄无声息地、如同水滴石穿般,渗透、融合进她的意识,她的灵魂,她作为“周绾君”的一切之中?!
“啊——!”周绾君猛地抱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发出一声痛苦不堪、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记忆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如同被雨水肆意浸染的宣纸上的墨迹,不同的色彩与线条相互纠缠、晕染、混淆,再也分不清哪些是原本属于“周绾君”的纯净底色,哪些是来自“周影”的、带着异样纹路的入侵痕迹。她甚至开始疯狂地怀疑,“周绾君”这个身份,这个她活了十几年、从未质疑过的自我认知,是否从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谎言?一个用于掩盖“逆蚀”这一恐怖过程的、看似完美的虚假外壳?而她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是否都只是被植入的、为了让这个外壳显得更真实的养料?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抬起头,泪流满面,原本秀丽的脸庞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她看向镜中始终保持着那种沉重沉默的周影,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质问,“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取代我?是不是你……偷走了我的人生?我……我是不是快要消失了?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周影的身影在镜中剧烈地、痛苦地晃动了一下,光芒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溃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