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啥?”她把盆翻过来,裂缝处果然拱出一小丛嫩芽,茎秆细得像棉线,顶着两瓣圆叶,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晃。
张大爷凑过来看热闹,磕了磕烟袋:“奇了,面团里混着草籽?还是这陶土自己长的?”
李婶用指尖碰了碰嫩芽,叶子蜷了蜷,竟渗出点黏糊糊的液珠:“看着不像野草,倒有点像我娘家后院的‘黏黏草’,小时候摔破膝盖,敷这草的汁准好。”
阿伟蹲在地上扒拉盆底的硬壳,突然“呀”了一声——补裂缝的面团下,老陶盆本身的裂纹里,竟嵌着层薄薄的绿膜,像裹了层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
“该不会是……盆自己‘长’东西了吧?”他抬头看赵铁柱,眼里满是好奇。
赵铁柱正给竹筛刷第二遍油,闻言放下刷子走过来,指尖蹭了点绿膜捻了捻,又闻了闻:“是陶土吸了潮气,混着面团里的淀粉发酵了,倒把土里的草籽催醒了。”他笑了笑,“老盆这是借着咱的面,自己‘开荤’了。”
嫩芽没几天就长到半尺高,茎秆变得粗壮,叶子边缘泛着红,黏糊糊的液珠沾了层小飞虫,倒成了灶前的稀奇景致。这天李婶翻晒旧物,从樟木箱底翻出个蓝布包,解开三层布,露出本牛皮纸账本,纸页黄得发脆,边角卷成了波浪。
“这是啥?”阿伟凑过去看,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家用流水”,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写的。
“前两年整理婆婆遗物时收的,”李婶摸着账本笑,“当年她总说,过日子得精打细算,一分钱都要记清楚。”
翻开第一页,墨迹晕染的字迹记着:“三月初三,买糯米三斤,搓丸用,剩二两”“四月初八,换盐四两,抵了张家半筐菜”。翻到中间,忽然露出张夹着的小纸条,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黑陶盆,盆沿画了三朵小花,旁边写着:“阿妹的嫁妆盆,裂了补补还能用,省下的钱给娃买块糖”。
王奶奶突然凑过来,指着纸条上的花盆:“这画……跟我那老盆一模一样!连裂缝的位置都像!”
李婶一愣,再看账本上的日期,比她嫁过来还早十年:“难道……这是婆婆年轻时记的?”
张大爷抽着烟袋笑:“搞不好你那老盆,还是当年婆婆的嫁妆呢!这嫩芽怕是替老辈人打招呼来了。”
嫩芽越长越疯,竟顺着盆沿爬成了圈,黏糊糊的叶子把裂缝遮得严严实实。王奶奶本想拔掉,赵铁柱却拦住她:“留着吧,这草汁黏,说不定能把裂缝糊得更牢。”
那天蒸馒头,王奶奶揣面时犯了难——年前留的面肥坏了,新和面发不起来。她盯着老盆里的草叶犯愁,忽然看见盆底残留的面团硬壳,被草汁泡得软乎乎的,透着股酸香。
“要不……试试这个?”她挖了块泡软的硬壳,混进新面里揉匀,盖着湿布放在灶边。
谁都没指望能成,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面团竟发得鼓鼓的,撕开全是细密的气孔,酸香味比正经面肥还浓。王奶奶蒸出的馒头又白又暄,咬一口带着点清甜,比用酵母发的还好吃。
“这老盆成精了!”张大爷捧着馒头直咂嘴,“面肥坏了都能救场,比新盆靠谱十倍!”
李婶翻着旧账本,指着其中一页笑:“你看你看,婆婆当年也记过‘盆底剩面发面,蒸馍香’,原来这法子早有了!”
阿伟用老盆泡了点糯米,打算做甜酒,没过三天就飘出酒香,酒液清得像泉水。他舀了一勺尝,眼睛亮了:“比我妈用玻璃罐酿的还纯!这陶土盆透气,真是藏着诀窍呢!”
入夏时,老陶盆被挪到了院角,那丛黏黏草爬满了盆身,开出串淡紫色的小花,风一吹就晃出黏糊糊的香。王奶奶还是用它和面,蒸馒头、搓汤圆,面团发得总比别家好,连镇上的点心铺老板都来问诀窍。
“哪有啥诀窍?”她笑着拍了拍盆沿,“就是老物件认主,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脸。”
李婶的旧账本被装裱起来,挂在堂屋墙上,账本里夹着的小纸条,正好对着窗台上的老陶盆。有时阳光斜斜照进来,纸条上的花盆影子落在老盆的绿藤上,像两代人隔着时光握了握手。
张大爷的擀面杖换了新蜂蜡,压粉时总说“比新的称手”;阿伟的竹筛补了又补,竹篾包浆得发亮,滚出来的丸子总比别人的圆;李婶的铁皮罐换了新底,装的红糖总带着点焦香,说是“老味道”。
赵铁柱看着院角的老陶盆,绿藤缠着裂缝,紫花沾着露水,忽然觉得,这些带着补丁的老物件,像极了过日子的模样——哪能没点磕磕碰碰?补补缝缝,反倒藏了更多滋味。就像那盆里的面肥,带着点酸,透着点甜,混着时光的香,蒸出的日子才格外踏实。
傍晚的风掠过藤叶,老陶盆轻轻晃了晃,紫花落在盆底的裂缝里,像给当年的伤口,别了朵温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