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初反抗天庭,不正是厌恶那种将万物视为刍狗、为了所谓“大局”可以随意牺牲个体的冷酷逻辑吗?为何如今,我却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类似的道路?仅仅因为我的目的看起来更“正义”?还是权力本身,就有着如此可怕的腐蚀性?
第三天清晨,天光未明,冥界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我离开了暂住的逆旅,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向着城后那座并不高大、却承载着我重要记忆的终魂山走去。
离城的路上,再次经过那个中心广场。巨大的青铜塑像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威严,仿佛在俯视着这座它所“庇护”的城市。
我抬头看了一眼塑像那模糊的面容,心中一片复杂。
守城的士兵已经换了一批,但依旧认真盘查。
看到我这个“酆都来的老魂”要出城,他们还好心地提醒:“老哥,这么早出城?山里不太平,听说最近有零星的怨魂聚集,小心点。”
我谢过他们的好意,点了点头,表示只是去山脚下转转,很快就回。
走出城门,回头望去,终魂殿在薄雾中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
城内已经开始响起新一天劳作的号角声,沉重而富有节奏。
我知道,那无数信任着我的阴魂,又将开始一天繁重的工作,为了那个我描绘的、却似乎越来越遥远的“美好未来”而透支着自己。
我转过身,不再回头,拄着枯木手杖,踏上了通往终魂山的小径。
山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我幻化出的花白鬓发,脚下的冥土松软,路旁的枯寂冥草挂着露珠。
我需要远离那些喧嚣的歌颂,需要在那座曾经与平等王对饮的山巅,在绝对的寂静中,好好想一想。
想一想我究竟是谁,想一想我脚下的路,是否真的还是我来时想要走的那一条。
苏雅的质问,子民的疲惫,士兵们纯粹的崇敬,还有平等王消散前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所有这些,都需要一个答案。
而这座沉默的终魂山,或许能给我一些启示。
山路蜿蜒,向上延伸,消失在朦胧的雾气里。
我的脚步不快,却很坚定。
这一次的独行,不再是为了征服或者谈判,而是一场通向内心的、至关重要的跋涉。
初时山路尚算平缓,两旁还能看到一些低矮的冥界灌木和偶尔窜过的弱小阴兽。
但随着高度逐渐攀升,路变得陡峭崎岖,脚下的冥土被坚硬的黑色岩石取代。
山风也开始变得猛烈起来,不再是城下那般轻柔,而是带着呼啸之声,卷起地上的尘沙和碎雪,打在脸上,有种刺骨的寒意。
这风不仅吹动衣袍,更像能穿透魂体,直抵灵魂深处,勾起一些不愿面对的思绪。
我依旧维持着老魂的形态,没有动用任何力量去抵御风寒。
这种肉体上的不适,反而让我有种奇异的真实感,仿佛能借此压过心头那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越往上走,雾气越发浓重,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渐渐被铅灰色的云层覆盖,温度骤降。飘散的雾气凝结成了细密的冰晶,然后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冥界的雪,并非人间的洁白,而是带着一种灰败的色调,落在黑色的岩石和我灰色的衣袍上,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寒意渗入骨髓,让我这具刻意弱化的魂体开始微微颤抖。每向上一步,都感觉格外沉重。
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抗拒。随着海拔升高,离那个小小的平台越近,我的心就越发揪紧。
那个地方,承载着太过复杂的记忆。与平等王最后的对饮,那份在虚假朝阳下的复杂情愫,那个关于初心与道路的未竟之争……这一切,都让我有种想要转身逃离的冲动。
我不止一次地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被风雪笼罩、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心中有个声音在诱惑:“回去吧,回到酆都去。你是幽冥大帝,何必在此忍受风雪,自寻烦恼?地府需要你的铁腕,虚空威胁迫在眉睫,那些软弱的感慨和反思,于事无补。”
这个声音,像极了我在推行高压政策时用来说服自己、也用来驳斥苏雅的那些理由。
它听起来如此合理,如此“成熟”,充满了现实主义的冷酷智慧。
我几乎就要被说服了。
是啊,何必呢?缅怀一个死去的对手,质疑自己选择的道路,这能改变什么?能让地府更强大吗?能抵御虚空吗?
我转过身,望向山下。
终魂殿城在风雪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个小小的灰色盒子。
城中的子民,那些歌颂我、信任我、也在我的政策下苦苦支撑的子民,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是在寒冷的工坊里劳作,还是在冰冷的兵营中训练?
就在这时,我脑海中闪过那个卖清魂汤的老魂愁苦而隐忍的面容,闪过那些士兵听到“陛下挂念”时眼中纯粹的光。一股更深的愧疚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