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奔宇走在前头,脚上的解放鞋早磨平了后跟,鞋帮处还裂了道一指宽的口子,露出里面沾着泥的粗布袜子。他的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溅满了泥点。那是凌晨在黑市时踩进泥沟里沾的。
现在肩头被粗麻绳勒出了道红印,麻绳另一端系着的鱼篓沉甸甸地坠着,篓身是用竹篾编的,经了水泡,泛着暗黄的光泽,篓口蒙着块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被鱼身撞得一鼓一鼓的。
“砰——砰——”鲫鱼的尾巴拍打着篓壁,黄辣丁的尖刺偶尔刮到竹篾,发出细碎的“嚓啦”声,混着鲶鱼滑腻的摆尾声,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
腥气顺着风飘出来,不是那种冲鼻的臭,是带着河泥和水草的鲜腥,混着田埂上刚冒头的青草味、稻花的淡香,一股脑往人鼻子里钻。江奔宇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雾水沾在睫毛上,让他看东西都蒙着层模糊的水汽,可他的脚步却稳得很,每一步都踩在田埂硬实的地方,生怕脚下一滑,把鱼篓里的活计给摔了。
他心里头绷着根弦。现在“投机倒把”这顶帽子比千斤石还重,私下摸鱼卖钱,若是被公社的纠察队撞见,轻了是没收东西挨批评,重了还要拉去开批斗会。更何况他还带着秦宏良,要不是岳父家里刚分家,锅碗瓢盆都分得七零八落,岳父家那边靠着预支工分过活,正是缺油少盐的时候,这鱼篓里的东西,是实打实的救命钱。
“姐夫,等会儿……我胳膊快麻了。”
身后传来秦宏良带着喘的嘟囔声,江奔宇停下脚步回头看。十七岁的半大少年跟在后面,身子还没长开,细胳膊细腿的,手里拎着个小号的鱼篓,篓沿勒进他掌心的肉里,压出了道青紫色的印子。秦宏良的头发被雾水打湿,贴在额头上,鼻尖冒着汗,脸膛是少年人特有的红润,只是嘴角耷拉着,一脸的高兴。
“走快点,到公社街口就歇。”江奔宇压着嗓子说,目光扫了眼四周。雾里只能看见近处的稻田,绿油油的稻苗在雾里晃着,远处的树影模模糊糊的,可他还是习惯性地警惕——这地界离红光公社不过二里地,保不齐就有早起的公社干部或是社员路过。
秦宏良撇撇嘴,又把鱼篓往手里掂了掂,小声抱怨:“姐夫,你说今儿个王经理能给个好价不?昨儿个那几斤鲶鱼,李胖子才给八分钱一斤,还不够我胳膊酸的。”他说着,甩了甩胳膊,手背上的勒痕更明显了,“再说了,分家后咱自家都紧巴,要不是姐夫你这法子,估计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
江奔宇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点严厉,又藏着点无奈:“你爸腿又出问题,那怕请了医生看,也需要几个月的恢复时间,现在你家分了自留地有多少?我不帮衬点,难道看着你们喝西北风?”他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再说,这鱼是咱半夜在河里摸的,又不费本钱,卖了钱给你妈买两斤红糖,给家里买点粮,不好?”
秦宏良不吭声了,吐了吐舌头,脚步倒是快了些。他心里其实明白,姐夫是个实诚人和本事人,姐姐嫁给他后,从没受过委屈,就连这次分家断亲,江奔宇也是主动当起他们的靠山,替自己扛着老弱的家的担子。只是少年人嘴硬,又觉得摸鱼卖鱼这事又累又提心吊胆,难免要嘟囔几句。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田埂旁的稻田里传来蛙鸣,“呱呱”的声音此起彼伏,混着虫豸的嘶叫,是初夏清晨独有的热闹。雾渐渐薄了些,能看见远处红光公社的轮廓了,那片红砖房在雾里像块暗红色的补丁,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袅袅娜娜地飘着,混着饭菜的香味,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江奔宇的肚子也叫了,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半块干硬的红苕饼,是早上出门前媳妇塞给他的。他想了想,又把口袋捂紧了——这饼留着回去给秦宏良吃,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不得,要不是从空间里拿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去解释,他早就大口吃肉了起来。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红光公社的街口。晨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土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土路上坑坑洼洼的,积着昨晚的雨水,被早起的行人踩得泥泞不堪,路边还摆着几个挑着菜的农民,怯生生地看着来往的人,不敢大声吆喝——那是偷偷来卖菜的,怕被纠察队抓。
红光公社的国营饭店就立在街口最显眼的位置,是栋四四方方的红砖平房,砖缝里长着青苔,墙皮掉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黄土。饭店的门是两扇斑驳的木门,上面用红漆写着“为人民服务”,只是红漆早已褪色,成了暗粉色。门口挂着块白底红字的木牌,“红光饭店”四个大字被风吹雨打得模糊,旁边的墙上还刷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标语旁的石灰墙裂了道缝,塞着几根干枯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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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