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般的眼眸中,那点名为“兴趣”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焚毁他惯常的冷静--西方的棋局!与那些同样船坚炮利、野心勃勃的佛郎机人正面碰撞!那才是真正棋逢对手的博弈!是足以点燃他所有智慧与冷酷的终极战场!他甚至能想象出无数种策略:联合波斯、分化奥斯曼、利用印度土邦的矛盾、甚至直接挑战葡萄牙的印度洋霸权...每一步都凶险万分,每一步都可能搅动世界格局!
然而,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份由书记官陈呈的、字字沉重的报告:《船队现状暨回航请求书》,报告详细罗列了舰船损毁情况、物资匮乏程度、病员数量以及低迷的士气,最后一行字触目惊心:“...若强行滞留或继续西进,恐十不存一,有倾覆之虞,恳请参议大人,以船队安危为重,即日启程回航。”
力量,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更庞大的舰队,更充足的补给,更稳固的后方基地,以及...来自大魏本土源源不断的支持!仅靠他带来的这支船队,在远离本土万里、深入虎穴的情况下,与经营多年的佛郎机人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精心布下的南洋据点网络,尚未真正连成一片,成为支撑西进的跳板,卡利卡特等城邦,更是首鼠两端,绝非可靠盟友。
冰冷的理智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浇灭了眼中炽热的火焰,杨哲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了那深潭般的枯寂与漠然。
“传令,”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冷硬,“各舰即日起,全力检修,补充淡水食物。召回所有在外人员,半月后,舰队启程...回航。”
“回航?!”侍立一旁的陈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下来,就算杨哲一向习惯于沉默呵呆在幕后,他也深知杨哲对西方的执念。
“回航,”杨哲重复了一遍,“将我们在天竺所获海图、情报、物产样本,尤其是关于佛郎机人的一切消息,分门别类,妥善封存,南洋各据点主事官员名单及方略,一并呈报。”
“那...卡利卡特这边?”陈沧迟疑地问。
“留一艘‘伏波’级战船,两艘补给船,两百精锐卫戍兵,”杨哲的声音精准而冷酷,“驻守海岬堡垒,协助卡利卡特‘协防’,其余舰船,全部返航,告诉留下的王校尉:堡垒即底线,商馆即触角,首要任务是保住这个据点,收集一切情报,若佛郎机人来犯或者卡利卡特生变...必要时,‘接管’港口,固守待援。”
他最后看了一眼西方那片吞噬了夕阳、也吞噬了他野心的深邃海天,那里,是更庞大的世界,是更激烈的棋局,是他此刻无法踏足的彼岸,不甘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但他知道,此刻的退却,是为了下一次更强大的卷土重来,顾怀需要看到成果,需要看到南洋的骨架已经搭起,需要看到来自西方的真实威胁,只有带着这些回去,才能说服那位同样野心勃勃的皇帝,投入更大的赌注!
......
回航的旅程,顺风顺水,季风推动着伤痕累累却依旧庞大的船队,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疾驰,船员们得知回家的消息,士气为之一振,甲板上再次响起了粗犷的船歌号子,尽管歌声中带着浓浓的疲惫。
杨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室内,巨大的海图铺满了桌面,上面用朱笔详细标注了此次西行的航线、洋流、风暴区、补给点、设立的据点、接触的城邦、以及...用虚线勾勒出的、佛郎机人活跃的区域和推测的航线,关于“南方大陆”的部分,则是一片空白。
他仔细审阅着书记官整理好的、厚达数寸的文书:《南洋诸岛地理水文志》、《天竺西海岸诸邦风物考》、《佛郎机人舰船火器及行事方略探析》、《南洋都督府建制及据点经营方略刍议》...每一份都凝聚着此行的血汗与观察,这是他交给顾怀的答卷,也是下一次远征的基石。
某日黄昏,船队再次驶近龙牙门水寨,比起离开时,这里已初具规模,坚固的石质炮台扼守着水道咽喉,飘扬的黑龙旗下,整齐的兵营和货栈鳞次栉比,码头上,悬挂大魏旗帜的商船进进出出,显得异常繁忙,几艘悬挂“甲等”私掠证的武装商船正在入港,船身上还带着新鲜的战斗伤痕,显然又满载而归,水寨外围,一队队皮肤黝黑的土著劳工在监工的皮鞭下,正奋力挖掘着引水渠的壕沟。
杨哲站在“定海”号的船艏,默默注视着这片由他亲手点燃、并迅速蔓延的殖民之火,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炮台和忙碌的码头镀上了一层血色,这里,已是帝国伸向海洋的、稳固而贪婪的触手,他完成了顾怀赋予的阶段性使命--打开了门户,建立了支点,探明了西进的部分路径,更带回了关于真正对手的关键情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南方,那片更加浩瀚、更加神秘,被顾怀称为可能存在“南方大陆”的茫茫海域,赵吉...那个曾是天子的执拗少年,带着一艘“伏波”级战船和几艘补给船,以及一群被“发现新大陆”梦想鼓动的亡命徒,就是朝着那个方向,义无反顾地驶入了未知的风暴。
几个月了,杳无音信。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