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石磨旁总摆着张很长的桌子,村里面的老奶奶们端着粗瓷吃饭,朱爷爷他们蹲在桌边就着一碟咸菜喝酒,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花白胡子里。
朱爷爷的烟袋锅明明灭灭,张爷爷光着膀子扛粮袋,汗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圆点。酿酒坊的木甑子冒着白汽,混着酒糟香飘到场坝,爷爷们的笑骂声、风箱呼嗒声、孩童的嬉闹声,像一笼刚出锅的蒸饺,热气腾腾地裹着整个村庄。
皇浦云蹲下身,指尖抚过被磨得光滑的石桌边缘,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晒蔫的苞米杆子。
皇浦云在上甲村实在待不下去了,只有带着小翠回苍云路镇城里面,一路上他的思绪又上来了。
残阳把苍云路镇的影子拉得老长,皇浦云站在镇口,青石板路上的车辙还刻着当年的模样。风卷着尘土掠过他皲裂的手掌,像极了紫云路前那场卷着血腥气的黄沙。他记得出发那天也是这样的风,五百个精壮汉子扛着大刀长矛,跟在他身后喊"校尉",如今只有他靴底的血痂还凝着当年的温度。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只装着半块麦饼的布袋早就在紫云路丢了。那时瘦猴替他挡了一箭,嘴里还塞着他分的麦饼,血沫子混着饼渣从嘴角往外冒。皇浦云总觉得还能听见那声含混的"军侯",可抬头望去,只有镇口那面褪色的酒旗在风里晃悠,像面破锣敲不出半点声响。这酒馆正是自己当年在镇路上开那间酒馆的同一位置上面。
皇浦云的手不自觉摩挲着,当年盘下这铺子时,自己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打造。梨花木柜台后悬着的"太白遗风"匾额,边角已有些褪色。
"当家的,坐吧。"小翠悄悄攥住他的袖口,指尖温软。她记得这张靠窗的八仙桌,当年皇浦云总在此处核算账目,算盘珠子噼啪响到月上中天。如今桌上的粗瓷瓶里,插着束野菊,倒比她当年摆的山茶更添几分野趣。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穿青布短打的店小二迎上来,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自己。皇浦云喉头动了动,刚要开口,里间转出个系着靛蓝围裙的妇人,见到他猛地顿住,手里的铜壶"哐当"磕在门槛上。
"是...是王东家?"妇人撩起额前碎发,露出左颊一颗胭脂痣。皇浦云瞳孔骤缩——那是当年给他炒菜的何师父的女儿阿桃,如今激动开口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他望着阿桃身后跑出的半大孩子,眉眼间分明是故人的影子。
"来壶老酒吧。"皇浦云扯了扯嘴角,声音有些发紧。小翠将帕子叠了又叠,忽然轻声道:"墙角的铜火盆,还是咱们从家带来的那个。"
酒盏满时,新东家掀帘进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见了皇浦云便拱手:"这位先生看着面生,可是头回来?"
"不,"皇浦云端起酒盏,酒液晃出细碎的光,"我来尝尝酒味。"话音未落,阿桃端着碟茴香豆过来,低声道:"东家,您当年亲手挂的竹帘还在用呢。"
皇浦云抬头,见门楣上那挂紫竹帘,竹节上刻的"王”字已被摩挲得发亮。他忽然想起几十年前那个雪夜,他也是这样望着这帘子,听朱奶奶说:"等咱钱攒够了,就在城里面买座院子。"
酒桌还是那张老榆木的,只是桌边的木纹里却嵌着新的酒渍。当年他亲手雕的梅花窗棂还在,只是窗纸换了新的,透进来的天光都带着股生涩气。
他记得那年冬天雪下得紧,酒坊里却烧着旺旺的炭火,新酿的高粱酒一开坛,满街都飘着醇厚的香。
那会儿的酒,入喉是烈的,落肚却暖,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性子。如今这酒,淡得像掺了水的米汤,舌尖上只留着点刺刺的辣,连带着满屋子的空气都变得寡淡了。
墙角的酒坛子换了新样式,粗陶上印着亮闪闪的商号,倒比他当年用的素面陶坛体面多了。只是坛口封着的红布,看着就不如从前的紧实。柜台上的酒幌子换了,先前那块“王记”的老木牌,也不知被扔到了哪个角落。
新掌柜是个年轻后生,正拨着算盘,见他望着酒架出神,便堆起笑问:“客官可要换坛好酒?”皇浦云摇摇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倒比黄连还苦。他想起当年自己蹲在井边看伙计挑水,水桶撞着井壁叮当作响,如今这口井还在后院,只是井水再没那么清了。
皇浦云喝着实在无味,带着小翠就离开了。阿桃转身回来就没有见他们了。阿桃都没有想到自己还能见到父亲的东家,只可惜父亲已经不在了。
暮色漫进窗棂时,皇浦云将粗布褂子重重掼在八仙桌上。小翠捏着半湿的抹布从灶台转出来,见他眉峰拧成个疙瘩,脚步放得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