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姿势看上去很危险,实际上很安全。在课堂上他从不离开他的椅子,和它在一起他便无所顾忌,敢于玩出各种花样。他的目光因此也加倍放肆,在阶梯教室里追逐着高毅。他并没有**裸地直视她。为避兔没有必要的坦诚他把焦距调远,注视着教室后面的墙报或屋顶。然而眼睛的余光一般刻也没有放松,像一只透明的玻璃罩一般将她的身影始终笼罩在内。讲课时他才有机会直接注视她,那时候所有的学生都面向高毅,没有人可能追踪他的目光。他注视着她,不敢很长久,因为她那瞪大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和空虚,不禁让人害怕。
因时、地的限制,所有的观察都是表面的,而所有的疼痛都是内在和深入的。离异以后,高毅对感情的认识又有了新的变化。
那表面的、光华夺目的东西属于凯斯科,高毅只拥有那不可告人的疼痛。
一天下午,她离开学校回家,从后门出来后沿着一道围墙骑了很久。地势微微上坡,她骑得很慢,四周是典型的乡村景色:块状的农田、闪亮的河流和远处的村庄。她想起凯斯科的形象,感到一阵心疼。也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她。土路上有一些洒落的石灰,这是拖拉机运输时留下的,白得耀眼。她离开学校,往家里骑去。凯斯科还没有放学,仍在学校的某一间教室里自修。但他是本地人,平时不住学校,在高毅离去以后他也将离去。高毅为所有的这些阴差阳错而感到痛心不已。
关于他和这个共同的校园,高毅写过一首诗,题为“郊区的一所大学”——
郊区的一所大学下午四点左右工地上的大楼已砌到三层路的另一边是半年前竣工的宿舍设计和正在建筑中的一样楼与楼之间现在还是一块空地不断有人走过似乎在测量距离
一阵风来自这个季节校园里没有任何响动一张纸在沙石下面树木在施工时移开下午四点一片云影带来了凉意我走向学校的大门计算所用的时间
学校对高毅而言,正如诗中所透露的,是如此的表面。以前她平时除了上课就只是每周两次来这里参加政治和业务学习各一次。学习时她不发一言,像个傻子,把手放在抽屉里看着什么。课间休息她也从不去教员休息室。高毅声称自己从未使用过学校的任何设施,食堂、浴室、图书馆等等一概不曾去过。也许她上过厕所,那也是迫不得已,但可以负责地说只是在那儿小解。她来学校只是上课,课一完马上走人。这个如此表面、临时、毫不重要的地方在高毅的想象和愿望中没想到竟深入内心,它一面深入一面仍带着它全部的表面性、坚硬和隔膜。
就像一块尖锐的石头在高毅的心里慢慢地生长起来了。
见到凯斯科以前,她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远离这所学校的,它不过是她挣钱糊口的地方。她来去匆匆、形同过客,也的确如此。在城市的另一边,曾经有她的家、丈夫、朋友以及文学,那才是生活的目的所在。如今一切颠倒过来,目的与手段彼此互换,家、丈夫和文学变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返回之路痛苦不堪。
雨季的时候高毅呆在阴暗的办公室里,透过窗玻璃看着楼外的空地。对面便是教学楼,课间休息时间三五成群的学生在那儿嬉闹、晒太阳。她看见凯斯科,与一个女生互挽着胳膊匆匆走过。她认出来了,是全系公认的最难管的刺头——何金樱。还有一次她独自一人,在阳光下陷入了沉思。她的头微微地侧着,披分的头发两边不均,一边多一点一边少一点,多一点那边的头发遮住了她一侧的面孔。阳光映照下高毅的头发有如丝绸,闪耀着昂贵之物特有的光芒。
一些男生在她的周围活动着,但他们所做的一切与那宁静的中心完全无关。即便如此高毅还是羡慕他们。比较而言,她处于更不着边际的外围,甚至他都意识不到她的关注。她只不过是一个躲藏起来的窥视者。在他与她之间是密闭的墙壁、玻璃、空地和那些与他同龄的刚过变声期的男孩。有时候她真愿意是他的同学,与他一道上课、自习,出入于他的左右。然而真让她回到多年以前,那与他一起上课、去食堂和打开水的只能是曾经的高毅。她以前的丈夫华云——她是他的大学同学,这一点已记录在案,无法更改。那么是否说明高毅愿意再与华云从头开始一次呢答案是否定的,除非那人不是华云而是凯斯科。她的遐思冥想有着显而易见的矛盾,是任何人都解决不了的。
雨季初起,高毅从校园里走过,发现河边一丛丛的条柳渐渐的绿了,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就像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那样的绿色。它们如同一团薄雾,在树丛中浮现。气温依然很低,但天气晴朗,太阳透过衣服的质料温暖着他的脊背。那时高毅再次想起了凯斯科。她变得如此少年心性,易感多愁,还触景生情呢。
她从办公室的玻璃后面来到户外,与凯斯科同处一个万物复苏的世界里。理论上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旱季时大大地进了一步。
在她家楼下有一个幼儿园,孩子们的歌声常常会把她从漫长的午睡中吵醒。那幼稚的歌声在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