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了个很重的词,眼神也跟着锐利了一瞬。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砸,是……把他认为那些束缚他的、虚伪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全都撕开、打破,他以为这样就能解脱,就能自由。”
“结果呢?”
余晖苦笑了一下:“结果发现,砸烂了之后,是一片更大的虚无,他并没有得到想要的自由,反而失去了根,像个孤魂野鬼,那时候写这个结局,我自己都觉得很绝望。”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雪茄缓慢燃烧的细微声响,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几分。
“那现在这一版呢?”
贺天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蒙荫》的封面上敲了敲。
余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混杂着困惑、挣扎,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成型的领悟。
“现在……我现在觉得,前两种可能都太极端了,不是委曲求全地回去,也不是不管不顾地砸烂。”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现在我觉得,真正的出路……可能是‘重建’。”
“重建?”贺天然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对,重建。”
余晖的语气肯定了一些:
“不是回到过去,也不是彻底毁灭。
是承认那些东西,好的、坏的、你爱的、你恨的,它们就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生命的‘荫蔽’,同时也可能是你的‘蒙蔽’。你得站在里头,但又得保持清醒,然后……在里面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甚至去改变它一点点。”
他说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挠了挠头:
“当然,说得容易,写起来难,我现在就卡在,这个‘重建’的过程,该怎么写才显得真……
毕竟,我自己也还没完全搞明白。”
贺天然沉默了。
他没有立刻去评价这个故事的好坏,也没有给出任何写作上的建议。
“蒙荫……”他低声念着剧本的名字,“既是荫蔽,也是蒙蔽,这个名字起得好。”
他再次拿起那支雪茄,吸了一口,让烟雾在口腔里停留了很久。
“所以你改的不是故事,”贺天然缓缓吐出烟雾,目光穿过那青色的雾霭,落在虚空中某处,“你改的是你自己对‘家’这个字的理解。”
余晖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嗯!可以这么说!”
贺天然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倦意,却又有一丝难得的温度。
“挺好的。”他说着,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有人通过写剧本,是想明白了;有人……呵……”
他话语停住,没有说下去,只是将雪茄再次搁下。
“对了,天然哥,剧本里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设定。”
“什么?”
“主角其实……是个私生子。”
贺天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蒙荫》的封面上敲击的动作,倏然停住。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对面略显局促的余晖脸上。
那眼神里先前那点难得的温和与闲适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深不见底,像是骤然被投入一颗石子,却惊不起丝毫涟漪的深潭。
“私生子?”
他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平平板板,却让周围的空气莫名凝重了几分。
余晖似乎被这骤然冷却的气氛冻了一下,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坐直了些,忙不迭地解释,语气带着点创作人谈到自己人物设定时的本能兴奋,又夹杂着一丝不安:
“嗯……所以他才那么矛盾痛苦,既流着那个家族的血,渴望被承认、被接纳,找到归属,又痛恨那个赋予他身份却又永远视他为污点、为外人的地方。
他所有的挣扎,不管是逃离、破坏,还是现在我想写的这种‘重建’,根源都在这儿……他想撕掉这个标签,又想被这个标签所代表的体系认可。
这种撕裂感,我觉得……很有力量。”
贺天然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余晖,看着这个年轻导演眼中清澈的、甚至不谙世事的创作热情,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试探或影射,只有对故事本身的专注。
但这种纯粹,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
这让贺天然想到了贺元冲。
那个身份尴尬,从小被养在外面,后来才被接回贺家,始终与自己互为影子一样的人。
那个……试图用各种方式证明自己,却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私生子”这个名头的弟弟。
贺天然身体向后,重新深深靠进椅背里,他拿起那支几乎燃尽的雪茄,最后吸了一口,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剧烈燃烧了一下,随即被他用力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
动作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