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黑暗里,步六孤鹿还牵着姬姚往上走,姬姚心跳都快骤停了。他拽着步六孤鹿顿了一下,笑道:“你们陛下、王上、殿下的,好像没我什么事儿呢。我跟阿兰去殿外候着,怎样?”
步六孤鹿紧了紧姬姚的手,回眸一笑:“你放心把独自我留在这里?”
阿兰在他身旁,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姬姚傻了一秒,心里瞎歪歪:“你又撩我,信不信我告诉我家祖上去……”嘴上却反撩回去:“我把心留在这里,跟你一块。”
说要出去那人,说归说,手却不愿抽回来。
“学生治国无方,偏居一隅,治一小国,仍不得陛下心法,终究是堕了陛下威名。”王座上,那柔和的声音悠悠地说,“陛下不愿再见学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话里的惭愧,与那些平日里就不争气,长大了也没甚出息的学生,二十年后与老师说话的调调,如出一辙。
“啊?”姬姚这才反应过来,殿上那人喊的“陛下”是谁——元帝。
他错将姬姚认成了元帝。
姬姚在脑海里,将史书翻了个遍,想翻翻这位在元帝跟前称臣的学生,是哪一代孤竹君王。翻了大半年,无果。
“我……”不是元帝。
姬姚话没说完,就被步六孤鹿截了尾音:“去见见他吧。了他个心愿,也不枉你我一路辛苦。”
姬姚:“……”
我怎么觉得,你并不想来救公主呢?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到处乱锤。
他搞不懂步六孤鹿的鱼钩要往哪儿扔。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应该是有成算的。他姬姚今日,就凑合着演一回祖宗好了。
步上台阶,借着步六孤鹿的掌心焰,座上君王冻成冰雕的灵体,还如生前一般,坐在他们眼前。
他玄黑冕加身,冕服外面披着件杏黄龙袍。龙袍与冕服隔着冰层,像是后来披上去的。前后十二旒已经冻成了冰柱。
那位君王容颜清秀,面试蒙着薄薄的一层冰霜,不威不怒,不像传说的帝王将相。冰下那双眼眸,微微低垂,噙着几分悲天悯人的神情。唯一力压群雄的一点威严,源自他灰色虹膜里,渗出来的银蓝色的调调,那是狼族嗜杀的血统。
姬姚的记忆里,忽然闪过一些碎片。座上这位孤竹君王,正是当年在决讼做质子的孤竹王子——墨怀古。
“怀古”这个名字,还是元帝给他取的。
孤竹内乱时,小王子还不满三月,是孤竹王的遗腹子。
父亲遭横祸薨了,还没来得及给他取个名字,他就被挑起内乱的姐姐们,送去决讼国做了质子。
也许是同出于墨姓的缘故,元帝待这小王子格外亲切。
“路途如此遥远,怎么连位奶娘都不带上?出了差池,你们孤竹国谁人担待?”记忆的碎片里,元帝呵斥一声,遣退了使臣。
他怀里的小家伙,睡得死沉沉的,没有要醒的意思。因为脱水,他的小嘴儿上,起了一层不均匀的硬壳。脸颊上的两坨红晕,被风沙吹得龟裂了。
那小家伙,看起来像从路边捡的,没点儿王子样。要不是后来,他睁开了那双渗透着银蓝色调的眼眸,元帝都不敢认他是孤竹王的遗腹子。
“快请大夫!再寻两名靠得住的奶娘进宫,务必确保孤竹王子安全。”姬姚能感觉到元帝的心痛,他很喜欢这孩子。
也许是,他平身都没抱过这样柔软又顺从的小生命,新鲜。
大夫看过了,说没事,喂点米水就好。
奶娘还没着落,元帝就将小王子亲自带在身旁。起初几天,他还算新鲜,亲自哄,亲自喂。
可是,小王子吵得太频繁了。一个时辰不到,他就哭着要吃,要喝,要屎,要尿。还没过到十天,元帝就被他折磨得灵魂出窍,整个人都飘了。
后来几天,小王子一哭,他就偏头痛,索性吩咐侍卫抱出去算了。
熬到奶娘进宫,他终于解脱了。每天得空,就往小王子殿里溜一趟。他高兴了,就将人抱起来捏一捏。不高兴,理都不理人家。
也不晓得,他养的是宠物,还是娃……
元帝带娃带成宠物版,但他对小王子的喜爱之情,却是溢于言表的,不然不会每日忙到深夜,都要抽空去他殿里逛逛。
等小王子再大一些,读书、写字、剑术、权谋……全是他亲手教的。
墨怀古回孤竹之前,决讼国朝野上下一度揣测,他会成为元帝的继承人。
一本本折子往上递,逼得元帝没有办法,只能将质子安排在都城郊外的别院里教养。
难怪这位孤竹君王,在姬姚面前自称“学生”。照着元帝对他的照拂,即便称他一声“父皇”,也不打紧。
只是这辈份,姬姚有点招架不住。